“老师!我记住了,狗咬猪!”天赐心里非常的痛快:“我告诉四虎子去吧!人之初,狗咬猪,人一出来,一瞧,喝,狗咬着一个大母猪!”
王老师不敢高声的笑,憋得反倒要哭。他不能叫天赐出去:“人之初,性本善,会说不会?”
“性——善是怎回事?”天赐大着胆问。
把老师问住了:“这是书,你得记着,不用问!”
天赐不问了,可是把狗咬猪记得死死的,怎么也改不过口来。王老师出了汗,这要叫老太太听见,象什么话呢?!“先写字吧!”老师想出个主意来。天赐也觉得写字比念书有兴趣:笔,墨,红模子,多少有些可抓弄的,老师先教给拿笔,天赐卖了很大的力量,到底是整把儿攥合适。王老师也不管了:反正这不是个长事,给他个混吧,爱怎写怎写。天赐大把儿握笔,把墨都弄到笔上,笔肚象吃饱了的蜘蛛。然后,歪着头,用着力量,按着红道儿描;一顿一个大黑球,一顿又一个大黑球。描了几个字,墨已用干,于是把笔尖放在嘴里润一润,随着用手背抹了一下,嘴两边全长了胡子。又描了两个,墨色不那么黑了,有点不高兴,于是翻过纸来改为画小人,倒还有点意思。不喜欢谁就画谁,所以画妈妈。画了个很大的头,两个顶小顶小的脚。一边画一边想着“抱着小哭一场!”
王老师始终没管他,看着天花板盘算:牛大哥要能拿三千:倒天利的铺底,就说二千;上千十来块钱的货;收拾收拾门面;不够也差不离;小铺子不坏!书教不了,一天两天的,跟孩子捣乱还可以;整本大套的可干不来!看了天赐一眼,画小人呢!随他的便,爱画就画吧,自要不出声老实着就好。要是倒的话,得趁着八月节前;等钱用,可以贱点。节前倒过来,收拾收拾,报铺捐,等着批,九月初横是能开张了,正好上冬天的货。嗯,得给刘老九写封信,问问毛线的行市。他拿起管笔来,往砚台上倒了点水,把笔连连的抹,抹得砚上直起泡儿。然后,铺好了纸,拉了拉袖子。又在砚抹笔,连抹带摔,很有声势。左手按住了纸,嗽了一口;笔在拇指与中指之间转了几圈。下笔很重,中间细,收笔又重;一收笔,赶紧又在砚上抹;又写,字大而联贯,象一串儿小螃蟹。天赐看入了神。老师写字多么快呢!他不画小人了,也照老师的样儿写字,很快,比老师还快。老师写完一段,低声的念一遍;天赐画了一串黑东西,也哔哩哔哩的念着。这还有点意思。
一直到八月节,天赐并没学出什么来,可是和王老师的感情不坏。人之初还是狗咬猪,又学会好些山东话,什么桌子腿儿(带嘟噜的),银儿,他说得满漂亮。对于王老师的举动,如好拉袖子,用大块手巾擦脑门,咳嗽时瞪眼睛等,他也都学会。写字还是一疙疸一块,画小人可有些进步:满脸只有个嘴的是纪妈,只有眼睛的是王老师。可是一高兴也许把嘴画得很小,比如纪妈责备了他之后,他便把她的嘴画成一个黑豆似的:“看你怎吃饭!”
八月节是头一次该送节礼,虽然才教了半个月,但这是个面子。牛太太不送!书才念了两页,净画小人儿,也不打学生,节礼不能送!王老师愿意干的话得另打主意。“可是福官跟他很好,”牛老者给说情。
“不能由着孩子!”
没送节礼,王老师也没什么表示。这叫牛老太太很悲观:有些人是非指着脸子说不可,不懂什么暗示与斗心眼!她得明告诉老师:这个教法不行!她实在不愿这么办,可又无法。
王老师根本就没记着节礼这回事,他急的是牛老者的慢腾腾的劲儿。牛老者对他开铺子的计划完全赞同,也答应下给他出资本,可就是没准日子。他得耐心的等着,求人拿钱不能是件痛快事。他暂且和天赐敷衍吧,多咱钱到手多咱搬铺盖;着急,可是很坚决。牛老太太说什么,他和颜悦色的答应:“对!得打!对!得多念!你老放心,牛太太,没错儿!”他知道他不能打天赐,他下不去手。他也知道这简直是个骗局,想起来就脸红,可是无法。钱是不易周转的,不能轻易撒手牛老者。
一直对付到年底,他和天赐成了很好的朋友。《三字经》走得很慢,可是天赐得到好多知识。王老师告诉了他许多事儿:山东有济南府,当锏卖马的秦琼秦二爷家住这里,还有贾家楼,群雄结拜。由这儿就扯到了《隋唐演义》,王老师出去买了一部石印的,以备参考。天赐最佩服李元霸,锤震四平山。此外,老师还说山东有泰山,有青岛,有烟台……都使天赐的想象充分活动开。山,海,烟台苹果……原来世界并不是四合房的院子,院里有两株海棠树!“烟台有多少苹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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