温故一九四二(3)

2025-10-10 评论

    “这我知道了。原来是飞蚂蚱那一年。那一年死人不少。蚂蚱把地里的庄稼都吃光了。牛进宝他姑姑,在大油坊设香坛,我还到那里烧过香!”
    我说:“蚂蚱前头,是不是大旱?”
    她点着头:“是大旱,是大旱,不大旱还出不了蚂蚱。”
    我问:“是不是死了很多人?”
    她想了想:“有个几十口吧。”
    这就对了。一个村几十口,全省算起来,也就三百万了。我问:“没死的呢?”
    姥娘:“还不是逃荒。你二姥娘一股人,三姥娘一股人,都去山西逃荒了。”
    现在我二姥娘、三姥娘早已经不在了。二姥娘死时我依稀记得,一个黑漆棺材;三姥娘死时我已二十多岁,记得是一颗苍白的头,眼瞎了,像狗一样蜷缩在灶房的草铺上。他的儿子我该叫花爪舅舅的,在村里当过二十四年支书,从一九四八年当到一九七二年,竟没有置下一座像样的房子,被村里人嘲笑不已。放下二姥娘、三姥娘我问:
    “姥娘,你呢?”
    姥娘:“我没有逃荒。东家对我好,我又去给东家种地了。”
    我:“那年旱得厉害吗?”
    姥娘比着:“怎么不厉害,地裂得像小孩子嘴。往地上浇一瓢水,‘滋滋’冒烟。”
    这就是了。核对过姥娘,我又去找花爪舅舅。花爪舅舅到底当过支书,大事清楚,我一问到一九四二年,他马上说:“四二年大旱!”
    我:“旱成甚样?”
    他吸着我的“阿诗玛”烟说:“一入春就没下过雨,麦收不足三成,有的地块颗粒无收;秧苗下种后,成活不多,活的也长尺把高,结不成籽。”
    我:“饿死人了吗?”
    他点头:“饿死几十口。”
    我:“不是麦收还有三成吗?怎么就让饿死了?”
    他瞪着我:“那你不交租子了?不交军粮了?不交税赋了?卖了田地不够纳粮,不饿死也得让县衙门打死!”
    我明白了。我问:“你当时有多大?”
    他眨眨眼:“也就十五六岁吧。”
    我:“当时你干什么去了?”
    他:“怕饿死,随俺娘到山西逃荒去了。”
    撇下花爪舅舅,我又去找范克俭舅舅。一九四二年,范克俭舅舅家在我们当地是首屈一指的大户人家。我姥爷姥娘就是在他家扛的长工。东家与长工,过从甚密;范克俭舅舅几个月时,便认我姥娘为干娘。俺姥娘说,一到吃饭时候,范克俭他娘就把范克俭交给我姥娘,俺姥娘就把他放到裤腰里。一九四九年以后,主子长工的身份为之一变。俺姥娘家成了贫农,范克俭舅舅的爹在镇反中让枪毙了;范克俭舅舅成了地主分子,一直被管制到一九七八年。他的妻子、我的金银花舅母曾向我抱怨,说她嫁到范家一天福没享,就跟着受了几十年罪,图个啥呢?因为她与范克俭舅舅结婚于一九四八年底。但在几十年中,我家与范家仍过从甚密。范克俭舅舅见了俺姥娘就“娘、娘”地喊。我亲眼见俺姥娘拿一块月饼,像过去的东家对她一样,大度地将月饼赏给叫“娘”的范克俭舅舅。范克俭舅舅脸上露出感激的笑容。我与范克俭舅舅,坐在他家院中一棵枯死的大槐树下(这棵槐树,怕是一九四二年就存在吧?),共同回忆一九四二年。一开始范克俭舅舅不知一九四二年为何物,“一九四二年?一九四二年是哪一年?”这时我想起他是前朝贵族,不该提一九四九年以后实行的公元制,便说是民国三十一年。谁知不提民国三十一年还好些,一提民国三十一年范克俭舅舅暴跳如雷:“别提民国三十一年,三十一年坏得很。”
    我吃惊:“三十一年为什么坏?”
    范克俭舅舅:“三十一年俺家烧了一座小楼!”
    我不明白:“为什么三十一年烧小楼?”
    范克俭舅舅:“三十一年不是大旱吗?”
    我答:“是呀,是大旱!”
    范克俭舅舅:“大旱后起蚂蚱!”
    我:“是起了蚂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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