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句顶一万句(14)

2025-10-10 评论

    哭过之后,老汪又像往常一样,该在学堂讲《论语》,还在学堂讲《论语》;该回家吃饭,还回家吃饭;该默写《长门赋》,还默写《长门赋》;只是从此话更少了。徒儿们读书时,他一个人望着窗外,眼睛容易发直。三个月后,天下雪了。雪停这天晚上,老汪去找东家老范。老范正在屋里洗脚,看老汪进来,神色有些不对。忙问:“老汪,咋了?”
    老汪:
    “东家,想走。”
    老范吃了一惊,忙将洗了一半的脚从盆里拔出来:“要走?啥不合适?”
    老汪:
    “啥都合适,就是我不合适,想灯盏。”
    老范明白了,劝他:
    “算了,都过去小半年了。”
    老汪:
    “东家,我也想算了,可心不由人呀。娃在时我也烦她,打她,现在她不在了,天天想她,光想见她。白天见不着,夜里天天梦她。梦里娃不淘了,站在床前,老说:‘爹,天冷了,我给你掖掖被窝。’”
    老范明白了,又劝:
    “老汪,再忍忍。”
    老汪:
    “我也想忍,可不行啊东家,心里像火燎一样,再忍就疯了。”
    老范:
    “再到牲口棚哭一场。”
    老汪:
    “我偷偷试过了,哭不出来。”
    老范突然想起什么:
    “到野地里走走。走走散散,也就好了。”
    老汪:
    “走过。过去半个月走一次,现在天天走,没用。”
    老范点头明白,又叹息一声:
    “可你去哪儿呢?早年你爹打官司。也没给你留个房屋,这里就是你的家呀。这么多年,我没拿你当外人。”
    老汪:
    “东家,我也拿这当家。可三个月了,我老想死。”
    老范吃了一惊,不再拦老汪:
    “走也行啊,可我替你发愁,拖家带口的,你去哪儿呀?”
    老汪:
    “梦里娃告诉我,让我往西。”
    老范:
    “往西你也找不到娃呀。”
    老汪:
    “不为找娃,走到哪儿不想娃,就在哪儿落脚。”
    第二天一早,老汪带着银瓶和三个孩子,离开了老范家。三个月没哭了,走时看到东家老范家门口有两株榆树,六年前来时,还是两棵小苗,现在已经碗口粗了。看着这树,老汪哭了。
    杨百顺听人说,老汪离开老范家,带着妻小,一直往西走。走走停停,到了一个地方,感到伤心,再走。从延津到新乡,从新乡到焦作,从焦作到洛阳,从洛阳到三门峡,还是伤心。三个月后,出了河南界,沿着陇海线到了陕西宝鸡,突然心情开朗,不伤心了,便在宝鸡落下脚。在宝鸡不再教书,也没人让他教书;老汪也没有拾起他爹的手艺给人箍盆箍桶,而在街上给人吹糖人。老汪教书嘴笨,吹糖人嘴不笨,糖人吹得惟妙惟肖。吹公鸡像公鸡,吹老鼠像老鼠,有时天好,没风没火,还拉开架势。能吹出个花果山。花果山上都是猴子,有张臂上树够果子的,有挥拳打架的,有扳过别人的头捉虱子的,还有伸手向人讨吃的。如果哪天老汪喝醉了,还会吹人。一口气下去,能吹出一个花容月貌的女孩。这女孩十八九岁,瘦身,大胸,但没笑,似低头在哭。人逗老汪:“老汪,这人是个姑娘吧?”
    老汪摇头:
    “不,是个小媳妇。”
    人逗老汪:
    “哪儿的小媳妇?”
    老汪:
    “开封。”
    人:
    “这人咋不笑呢,好像在哭,有点晦气。”
    老汪:
    “她是得哭呀,不哭就憋死了。”
    明显是醉了。老汪这时身胖不说,头也开始秃顶。不过老汪不常喝酒,一辈子没吹几次人。但满宝鸡的人,皆知骡马市朱雀门的河南老汪,会吹“开封小媳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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