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句顶一万句(99)

2025-10-10 评论

    又说:
    “二百多块钱算什么,当年你走背字的时候,还借过我两千多呢。”
    已经把一件事说成了另一件事。小舅子冒了一句:“这不是牛肉的事,说瞎话。知道的,是扇牛肉,不知道的,还不知有多少呢。”
    为这一句话,陈奎一啪地扇了自己一耳光,吼了一句:“妈了个逼,算你认识我!”
    当时就解下围裙,收拾行李,坐长途汽车回了河南。平日不爱说话的人,气性都大。
    陈奎一走的时候,牛爱国还在工地开车拉土。待中午吃饭的时候,伙房开不了伙,工长给每人发了两包方便面,方知陈奎一走了。牛爱国跑到伙房,看到冷锅冷灶,半扇牛肉在地上撂着,上面飞着几只苍蝇,不由叹息一声。叹息不是叹息陈奎一说走就走了,而是陈奎一一走,工地上再没有可以说知心话的人,工地一下显得空了。陈奎一回河南之后,牛爱国也与他通信,有时也打电话。与别人在一起说话的时候,有人说起河南,牛爱国马上想起了陈奎一;但牛爱国遇到事情,不会像到河北平山县找杜青海一样,去河南滑县找陈奎一。

    牛爱国他妈叫曹青娥。牛爱国他妈本不该姓曹,应该姓姜;本也不该姓姜,应该姓吴;本也不该姓吴,应该姓杨。曹青娥五岁那年,被人从河南卖到山西。六十年过去,曹青娥还记得她爹叫吴摩西,她娘叫吴香香;她娘吴香香跟人跑了,她爹带着她去找她娘,住在新乡一个鸡毛店里,她被人拐子给拐走了。她还记得自己的小名叫巧玲。
    巧玲还记得,她由河南被卖到山西,中间经过三个人。头一个人叫老尤,是个卖老鼠药的,开封人,哑嗓子,说话张嘴就来;卖老鼠药唱曲儿,平常一件事,也能编成曲儿。正是因为喜欢听他说话,巧玲跟他混熟了。大家住在一个店里,老尤还掰驴肉烧饼给她吃。这天天刚麻麻亮,老尤将巧玲拍醒,说她爹遇到急事,去了开封,让老尤带上巧玲,去开封找他。一个五岁的孩子,见爹走了,撇下她一个人,登时就吓哭了;接着又想,爹可能得着了娘的信儿,匆匆找娘去了;忙也穿上衣服,跟老尤上了路。开封本在新乡东面,老尤却没有往东,带着她一路往西;五天之后,到了济源。巧玲弄不清东西南北,也弄不清济源和开封的关系,只盼着早一天见到爹。人一离开爹,显得懂事许多;为了找到爹,巧玲对老尤百依百顺。路上走累了,老尤蹲下吸烟,巧玲伸出小手,还给老尤擦汗;打尖吃饭时,巧玲知道给老尤夹菜;饭还没吃完,又给老尤端来一碗水;似一下长大十岁。济源是河南和山西的交界处。到了济源,老尤碰到另一个人贩子叫老萨。老尤不愿再往前走了,十块大洋,把巧玲卖给了老萨。等老尤把巧玲交到老萨手里,巧玲才明白是怎么回事,哇的一声哭了。巧玲一哭,老尤心倒软了,又将十块大洋掏出来,还给老萨:“这孩子我不卖了。领她回开封,当个闺女,自己养了。”
    又说:
    “一路上,你不知道她多懂事。”
    又说:
    “我不是干这行的,也是一念之差。”
    老萨也不接钱,笑着看老尤:
    “晚了。”
    老尤:
    “十块大洋还在,咋能说晚了?”
    老萨:
    “我不是说买卖晚了,是你自个儿晚了。”
    老尤:
    “此话怎讲?”
    老萨:
    “没卖之前,你可以把她当闺女;现在你卖过她,她也知道了,你就养不得她了。本来是头羊,等她长大了,也会变成老虎;啥叫养虎遗患?这就叫养虎遗患。”
    又说:
    “这是一道坎。一过了这道坎,你再亲她,也成不了亲人了。”
    老尤想想,觉得老萨说得有理,只好又揣起大洋,转身要走。巧玲见老尤走,哇的一声又哭了。老尤见巧玲哭,自个儿也蹲到地上哭了。老萨朝地上啐了一口:“这哪叫卖人呀。”
    又上去踢了老尤一脚:
    “既然冒充猫,就别哭老鼠了。”
    巧玲到了老萨手里,发现老萨和老尤是两个人。老萨是洛阳人,卖人卖惯了,不心疼孩子。巧玲一哭就打,身上还带了个锥子,巧玲再闹,就用锥子扎巧玲的屁股,倒是把巧玲给吓住了。夜里睡觉,还将巧玲绑在床上,怕巧玲跑了。白天出门前,晃着手里的锥子:“人问你,就说我是你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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