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午苏珊应老伴之约飘然而至。她的相貌我还是捉摸不定,两年间跟她见过几次面,每次发型都不一样,头回见她嘴角下有颗黑痣,再遇上却又没有了,记得问过是不是动手术拿掉了,她笑告那痣本是粘上去的,而且是法国的一种名牌假痣,弄得我自叹孤陋寡闻。但她每次的服装都很讲究,有的不用她自己说出,我也懂得那是名牌。这天她头发剪得齐耳短,蓬松而不乱,素面素唇,看上去格外大方;身上照例穿着休闲服,我问又是什么名牌?她头一回没道那牌子而是晃晃头说:“管它!”
老伴跟她说笑中,我才闹明白,苏珊带来了一块绸料,是要借我们家的脚踏缝纫机,请老伴当指导,自制一条裙子。我不禁问她,何来此雅兴?她一边跟老伴剪裁缝制,一边嘻嘻哈哈跟我“从实招来”。
苏珊说,灵感来自电影《周渔的火车》,巩俐那一角时时在银幕上飘动的蓝花绸裙,真让人醉倒!我说,是呀,孙周用了些特写来表现那裙裾的飘逸灵动,很美!轮到苏珊惊讶:“您也去电影院看它?”老伴说:“我们一起去的,只是没买情侣座,怎么,我们这把年纪,就欣赏不来了么?”苏珊乐得拍手:“呀呀呀,原来知音处处有!”于是她接着说,周渔的形象征服了她,也不仅是那条蓝花绸裙,她本来就具有周渔的潜质,今后要更自觉地过诗意生活!
我问苏珊,因为看了这么一部电影,就非要自制一条蓝花绸裙,岂不又太幼稚了吗?苏珊说如果单是模仿,也确实无非追星族而已,但她这样做又是有理论指导的,她认为那电影实际上也是那一理论的派生物,什么理论呢?就是“这个族那个族全都不如布波族”!布波族啊,我说也看过传媒上一些介绍,敢问那跟这裙子有何关系?苏珊便一边踏缝纫机一边侃侃而谈:“布尔乔亚,就是小康人士,衣食无虞,体面大方,在这前提下,不去追求物质上的符码价值,而是追求诗意生存,这裙子就是诗意生存的一种符码。现在我顿悟了,名牌不必排斥,但小康胜大富,按自己心意挑选,以至亲手缝制的非名牌服装,胜过仙衣华裳!波希米亚,其实可以理解为自由择业,钱是要挣的,规则是要遵守的,但何必一天到晚地为名利奔忙?合不来,就离开,跳槽不仅给自己带来更多机会,也使社会如流水般活泼生动,而且在所谓事业之余,找些空闲,自己做一条绸裙,或其他什么喜欢的东西,岂不一大乐事?”她伶牙俐齿一番抒发,听得我和老伴忍俊不住。
缝纫机久未使用,临时注了些油,那轧裙的声音不像蜜蜂嗡嗡倒像小鸟嘤嘤,看着这么一个青春焕发的女郎缝制“布波裙”,我思绪万千。“布波”一说,是新的摩登话语。自改革开放以来,有多少摩登话语自西接踵而来,并且被本土化过?来时电闪雷鸣,走时如风远去,但几乎全都留痕此处人间。我书房存的近20多年的国产电影光盘,其中一些就构成着一道可以循踪索骥的轨迹,直到2003年公映的这部《周渔的火车》。“火车”没多久便会开远么?那飘逸的蓝花绸裙没多久也便会被别的符码夺眼么?但从这最新留痕上前瞻,我心中漾
出许多的欣喜。不是评论电影,我知道孙周的这部新电影也引出了尖锐的批评;更不是讨论“布波”这个概念以及相关理论,我也知道这方面有不少尖刻的回应。那么我在写些什么?写一种心绪吧,这心绪里最浓酽的成分,好比一块方糖,溶解在时代与世界的咖啡杯里,将苦涩与甜蜜加以中和。
她实在是按捺不住了,“我本来根本不在乎,可是,这也太离谱了……”接到报告“最新前沿消息”的电话后,她摔掉听筒,冲出房间,仿佛一片蓄满雷电的乌云,随时会毫不顾忌地在任何地方向任何人倾泻下狂怒的雨鞭……
事关明天就要公布结果的评奖。她不仅列在提名单子上,而且经过几轮淘汰依然入围,名列前茅。是的,亲朋好友的那些忠告:“关键是你的作品是否拥有爱好者,而不在奖杯能
否到手。”“别把这场游戏看得那么重要,你的自信就是你的奖杯。”“奖杯确实能够带来实惠,可是如今毕竟跟以前大不一样,也可以跟评奖一类事情了无关系,凭自己努力创造出实惠来——那样的实惠享受起来更心安理得!”当然,说得都很对,直到昨天自己也都点头称是,甚至还对来采访的记者说:“任何评奖其实都是一场游戏,获奖跟中了彩票也没多大区别!”记者马上进逼诘问:“你的意思是评奖很无聊啦?”她知道这种情况下万不可流露出烦躁,于是笑吟吟地回答:“游戏有益健康,博彩只要前提正大——比如为的是繁荣某些事业——那就是抱着无妨一试的想法投入,玩一把,也没坏处呀!”记者寸进刺探:“那你觉得在这场游戏里自己能中彩吗?”她满脸天真:“呀,你也帮我添点运气吧!”这访谈马上刊登在了今天的晨报上,配了她好大一张头像,标题是《不玩白不玩》,还好,比半年前那个《深居何尝简出》的报道,算是客气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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