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到自己书房不久,萧宽接到孟大姐电话,再次感谢他的字,又告诉他,并不是因为跟许先生在什么山溪的流水声与蝉声里定的情,是头一回约许先生来家,过了约定时间竟还没门铃响,不禁往楼下望,只见人家坐在那幼儿园的栅栏外的长椅上,也不靠着椅背,双手放在膝盖上,出神地看那些闹麻了的娃娃们嬉戏呢!后来大概猛然想起,看了下手表,才赶快往楼里来,来了问起他,他的感想是:"你这居室太好了,时不时地就能听见活泼的山溪水在潺潺流动,这可都是些最稚嫩最鲜活的生命之声啊!"孟大姐就跟他说:"你听见那小学里的喧哗,就不这么形容了,有时候那可是瀑布一样吵人!"正好小学操场上有一堂体育课,跑步的吼号声一阵阵传来,许先生居然不烦,还走到阳台窗户那里俯身观望倾听,还说:"这好比夏日蝉鸣,是生命成长的天籁,为什么要烦他们呢?"又让孟大姐跟他一起侧耳细听,竟隐约听见了音乐教室里的风琴声和孩子们的合唱声,在许先生的启发下,孟大姐渐渐也就不觉得那些声音全是噪音,甚至还渐渐喜欢起其中的许多声音来。"是的,有时我听着,就仿佛回到了学生时代,又想起了当年到学校给孩子开家长会的情景……人们就是在相互容忍、相互磨合的过程里,凝结出被叫做生活的露珠的啊……"萧宽问孟大姐参与邝大姐带头的争取权益的官司没有,回答是,非常钦佩邝大姐,希望他们能胜诉,但自己并没有参与联名,萧宽就以自己的身分提出质疑:"您这是不是逃避主义呢?"孟大姐说:"不是逃避,而是化解。解除焦虑大体有两种办法,一个是向外,一个是向内。我和许先生的性格比较适合于取第二种。"萧宽默然。
萧宽在书案前,一边回想着孟、邝二位大姐的神情言谈,一边不知不觉地又提笔在宣纸上顺手写起那两组字来,当然不是写大横幅,而是中楷游动,或直或竖,或左起或右行,也不知那么沉吟了几多时,等到他回过神来,忽见那八个字在纸上一处竟连缀成了"取蝉在山于溪争听",他一个激灵,落身沙发,心中仿佛亮了一盏灯,那是无法用语言文字表达的一种禅悟。
年轻画家在那块山顶的大岩石上,遇见了那位老人。画家支着画架子,正在写生。老人爬上山顶,就在大岩石上的一块自然凸起的地方坐了下来。老的问少的:"我妨碍你吗?"少的说:"您来得正好,尽管坐在那儿赏景吧,我这画面上正好缺个有意思的近景,我把您画上去,您不介意吧?"老少二人后来就都不作声,各自沉入自己的内心世界。
周围全是青山。山底下是翠谷。翠谷里有闪着光斑的小河蜿蜒。鸟雀声声,却不见它们飞翔。惟独这块山顶岩石,除了缝隙里蹿出些杂草,是蓝天与绿山之间的一片赭色。虫鸣山更幽,是什么虫躲在石缝里断续地吟唱?它们也有喜乐忧伤吗?
老人把拐杖放在双腿当中,双手叠放在拐杖头上,望着远近满山的树木,眼里闪出了泪光。画家在画面一角勾勒着他的轮廓,不禁问道:"您为什么难过?"老人缓缓地说:"是难过,也是高兴。难过,是我在这个地方做过很多错事。高兴,是我在这地方做对过一件事情。"年轻画家问:"您是个老干部吧?"老人点头:"算是吧。不过这里的人,包括今天的干部,都不认识我了。这回我是从千里以外来。""看朋友?""看这周围满山的树林。"两个人就都暂停交谈。一片云柔柔地飘过,山林明暗转换,很高的天际,现出鹰的剪影。
老人在那望林石上,回顾自己的生涯。他当年曾有过许多光彩,现在除了履历表上留有痕迹,连对儿孙也绝不提起的褪色乃至可疑的职衔,如"反右"运动简报组副组长、"四清"工作组代组长、县革命委员会副主任什么的,当然,也有一些现在依然属于光彩范畴的职衔。往事究竟如烟,还是并不如烟?在他来说,是仿佛水幕电影,似烟如雾而又分明呈现出某些清晰的画面。真诚地做过错事,半信半疑地跟着做过错事,违心地将错就错过……但上世纪70年代初期,他就只专心做一件事,那就是狠抓实干地在全县开展植树造林,也曾阻力重重,甚至被指斥为"以种树干扰批林批孔"。进入80年代,又出现另外的困难,没同僚说他是干扰政治大方向了,却有大量村民入林盗树只为换点现钱。他以权谋树,以超前于上面即将出台的土政策稳住了局面……他从调至这个县到离开这个县,正好30年,做对的一件事,就是种树。现在他坐在那望林石上,觉得人生的意义其实就是坚持去做一件对的事情。社会的复杂因素会让一个人做错许多的事,却很难完全断绝一个人做一件对事的机会,关键在于你究竟能不能在某一天认定不放、排除万难、锲而不舍地去做那一件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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