心灵体操(74)

2025-10-10 评论

    从上世纪50年代开始,我就一直受到严格的批判小资产阶级情调的教育。记得上中学的时候,每逢暑假,我所在的那个班级的班干部总是要发动全班同学搞活动,不是集中在教室学政治,就是到工地义务劳动,要么就搞军事游戏。这些活动当然很有意义,我也尽量积极参加,但是,暑假毕竟是暑假呀,我姐姐在哈尔滨上大学,暑假回北京,我总想跟姐姐一起单独地玩玩,就是姐姐在家里用缝纫机给她自己做布拉吉(苏式连衣裙),我守在一旁说笑,也觉得特别惬意。有几回我就没参加那说是"自愿参加"的集体活动,留在家里跟姐姐玩,结果就被某班干部猛批:"典型的小资产阶级情调!你是要姐姐还是要革命?"我心想姐姐和革命我都要,不行么?
    革命不是要让人死,而是要让人活;不是要让人活得难受,而是要让人活得舒服;革命不是要轻视生产蔑视消费,而是要发展生产促进消费。如今革命的代名词是改革开放,在其途程中,巨富应当受到抑制,贫困应当逐步解脱,而小资产阶级的"潘先生",亦即有一份稳定的工作、有牢靠的医疗与养老保险、有不可随意侵犯的休假期,比如说暑期就举家到香港旅游购物,而其没有过饥饿记忆的儿子会对母亲买一件价值不菲的衣衫大表孝心。那样的社会族群,应该得到扩展,他们的思维与情感应该得到充分尊重、理解,包括他们那看似卑微的哀乐,那溶解在日常存在之中的琐屑的人生乐趣。
    说到底,究竟谁应该感到难为情?究竟应该为什么感到难为情?从香港回到北京,我有时还在回味佰丽购物廊前的一幕,还在往深里思索。

    我是一个恋家的人。在那个被称作"家"的空间里,什么东西最让我顾念?是冰箱——别着急,别马上责备我贪吃,听我把话讲全:是冰箱贴子,就是那种底盘是个吸铁石,表面则是某种造型,把它往冰箱外壳上一放,便会被吸住的玩意儿。我家的第一个冰箱贴是十几年前从美国带回来的,造型是旧金山的有轨电车。后来我每次旅游回来总喜欢带几个冰箱贴,造型多姿多彩,有巴黎铁塔、布鲁塞尔小尿童、新加坡狮身鱼尾兽、日本富士山……渐渐的,也不一定搜集风景名胜造型的,像一只打翻的酒杯、咬掉一角的汉堡包什么的,也往家里带——附带说一下,现在国产冰箱又多又好,但是很少看到国产的以中国特色为造型的冰箱贴,比如我一直想买到北京天坛或北海白塔造型的冰箱贴,竟总没见到过。你会问:恋家,就恋那些个冰箱贴子,岂不是太"小儿科"了?你听我细说端详:冰箱贴的第一功能并不是装饰冰箱、供人赏玩,它的第一功能是压纸条子,家里有些一时不能或不必马上扔掉的纸条子,比如某些通知、刚缴纳过的电话费收据、过几天要去欣赏的音乐会入场券,等等,都可以往冰箱贴子下随便一压,但这些功能在我家还都不是最主要的,它的最主要功能,是家里人相互留言。
    我家的温馨,往往并不体现在全家人欢坐一处。我的作息时间很古怪,每晚10点到凌晨四点写作,凌晨四点到中午12点睡大觉,中午起床后才吃东西、翻报刊杂志、读书、听音乐、会客或外出;妻子是正常作息,上午外出购物、遛弯儿,往往中午在外面吃点快餐,下午一两点才回来,回来时我正活跃,她却要午休一阵了。我中午起床洗漱后,一定会去冰箱前,于是我便会看到那个比别的冰箱贴都大的旧金山电车下压着妻子留的纸条,上面可能写着:"汉堡包已经搁到微波炉里了。注意:冰箱里的西红柿也必须洗过再吃!""厨房蒸锅里有冬菜包子,只需加热三分钟,万勿一翻报纸又忘了关火,弄得一整天屋里全是糊锅的气味!""别找那盘色拉了,已经变味儿,扔掉了!热完炒饭吃过后,请吃一个苹果——别又偷懒不削皮,把削掉的果皮留在案板上!"……当然,有时我要出去她却还没回来,我也会给她往冰箱贴下面压纸条,我的留言可举几例:"音响里已放妥CD盘,是我昨天为你买的新版《月光》,你只需按一下PLAY键即可。""《文汇报》笔会版上李子云文章甚好,已放你枕边。""千万不要因为买回的东西忽然又不中意,匆匆转回去退换!身体要紧!"
    儿子在外企工作,自己已贷款买了房,但目前尚未娶妻,常回我们这里住,他在冰箱贴下会压上诸如此类的纸条:"晚上回来睡,会较晚,是去酒吧一条街,别担心,绝不胡闹。""我回那边去了。橱柜里有我给你们留下的东西,希望喜欢。""没什么事,只是想写:保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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