梦断关河(158)

2025-10-10 评论

殷状元仍维持着一脸殷勤的笑,说话却结结巴巴的了:“是……是有一个先得病的……本来已经……差不多全好了……这两天,三天以前……又病倒了……病势也很凶……求亨利先生大慈大悲,也能去看看他的病!……其实去不去的,已经来不及了,我怕他是没救的了……”她竟呜咽着,流泪了。
“病人在哪里?”医生问。
殷状元叹了口气,说:“请跟我来。”
在状元坊东南角幽静小院的一处极雅洁的小套屋里,亨利医生看到了在精美的床龛罗帐中那异常黑瘦、奄奄一息的小病人,被高烧折磨得不住抽搐,眼睛已经朝上翻了。一个用凉手巾给病人降温的十三四岁的黑黑的小男孩,正在那里手足无措、无计可施,急得不知怎么才好。
殷状元上前搂住小病人,试图止住抽搐,她抚摸着病人的肩背,泪水不住地往下滴答。也许是看到她这一点真情流露,亨利医生对她的态度和善下来:
“请你帮忙扶住他,我来检查一下。”
病人前额滚烫、手心滚烫,脉搏跳得又快又乱,嘴角烧出许多燎泡,呼吸急促粗重,意识仿佛已经丧失。可是亨利医生拿着听诊器要听他的后背前胸的时候,半昏迷的病人却突然用双手拼命推拒,亨利医生只得扳住病人的一只手,床边的小男孩突然惊叫:“别动他的胳膊!”病人一声呻吟,昏了过去。
凭着医生的敏感,亨利立刻发现病人左臂上已经化脓溃烂的严重创伤,仔细看过,脸色陡变,严厉地盯着殷状元:“他是什么人?为什么臂上有枪伤?”
小男孩自觉失口,吓得直往床角躲,殷状元却低头不语。
“他是清军探子?”亨利医生逼着问,口气更加严厉凶狠,“你难道不知道窝藏清军探子要烧屋坐牢吗?”
殷状元蓦然抬头,双眉倒竖,眼睛喷出一团怒火,与她平日一脸的讨好献媚形成惊人对比,判若两人,激烈的话如同枪弹出膛:
“你没长眼睛吗?你没看到他还是个孩子吗?他是我最小的兄弟!我爹娘都死了,就留下这么一条根!他到定海去探亲,偏遇上你们打定海!……偏是你们的兵,仗着火器厉害,无缘无故把他胳膊打伤!……他好不容易捡了条命回来,到家就打摆子,伤势又一天重过一天,吃多少苦受多少罪!你知道吗?……凭什么呀?你们凭什么要打他一个小孩子?你们凭什么要来打定海?你们离着我们宁波几千里几万里远,凭什么跑到我们家门口撒野?你说呀?你说呀?……”
面对火炭样的眼睛,凶狠狠的质问,亨利医生反倒什么也说不出来了。
殷状元本来是豁出去了的,没料想这个英国鬼子竟是吃硬不吃软,便进一步说道:“他这么个小孩子家,怎么会是清军探子?退一万步说,就算他是个清军,也只剩一口气了,杀人不过头点地,你还要怎么着?”
沉默了许久,亨利医生轻声问道:“你用两个女儿招郭大人入赘,是不是为了他的安全?”
殷状元傲然昂头,盛气回答:“也是也不是。”
“那么,还为了什么呢?”
“人一辈子难得出人头地。我们这一行从来千人唾万人骂,是一辈子给人踩在脚底板下面的。能风风光光做一回人上人,也算不白活这一遭了!……”
威廉少校找到这里来的时候,亨利医生已经为病人处理好了伤口,正在把几包奎宁药粉分派给殷状元,嘱咐她要给两个病人按时服药,家中的其他人也要少量服用以为预防,病人须静养,尽量不要外人探视打扰。
床上的病人长长地呻吟一声,细密的汗珠由小到大,出现在额头、鼻侧、颈部,很快头发被汗水浸湿,紧身内衣也湿透了。大汗淋漓之后,病人的高烧慢慢降了下来,抽搐停止了,灰败的面色渐渐有了活气,大家也就松了口气。亨利建议等汗出透以后赶快换衣服和被褥,那服侍病人的小男孩面露难色,说得等小爷醒了再说,不然他要发火的。想想刚才为病人听诊时所受的抗拒,亨利医生耸耸肩,只得作罢。
威廉少校看看病人,对亨利医生说:“我怎么觉得这孩子有点面熟?跟那天晚上来偷葛总兵尸体的,就是跟小杰克争吵的那个男孩有点像。当时你也在场。”
那是英军占领定海的当晚,威廉少校约请亨利医生到晓峰岭去,为他在陆战队第五十五团的一个朋友疗伤。因为同时有不少轻伤人员来不及到医疗船上去治疗,亨利医生也为他们一一做了简单处理,这样离开五十五团营地时,已经是黎明了。所以借着西天将落的月亮和东方的熹微,他们才能发现竹山门下那几个浑身素白的人影,才有了那么一次很不寻常的遭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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