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注视着局促不安的天禄,问道:“天禄,你刚才是不是说,要我带着天寿出城避难?”
天禄脸一红,眼睛望定地面,点点头,声音很轻但态度很坚决:“是。”
“你是想要为师傅留下这棵独苗,对不对?”
天禄脸更红了,迟疑片刻,说:“也对也不对。”
英兰鹰翅般的黑眉惊讶地扬了起来,目光尖锐地对固执地不肯抬头的天禄看了好一阵,语气和缓下来,担心地问:“前几天出城逛北固山,你们哥儿俩闹别扭了吧?日常里照面都不说话……”
“我……”天禄犹豫着,抬头望着屋顶上彩绘的松鹤延年不到头的图案,但视而不见,只觉眼前一片模糊的白色、绿色和红点子在浮动,下不了决心。
“自家兄弟,何必呢,又是这么个日子口儿!……”
“罢!”天禄一跺脚,右手握拳在左手掌中一砸,不由自主地做了个台上常用的痛下决心的身段,说道,“事到如今,我也顾不得惹师弟生气了!……”这半天他第一次正眼看定英兰,又是好半天不说话,脸像被火烤着了一样,直红到耳朵根子,连眼睛都红了……
“天禄,你怎么啦?”英兰担心起来。
天禄紧紧抿着的嘴唇骤然松开,一串问话如同一道激流喷涌而出:“英兰姐,你说,我为什么不辞艰险、千里万里地追寻小师弟,哪怕被当做汉奸斩首也死而无怨?你说,我为什么不就名班之请、不慕名伶之名利,一心一意来与小师弟相傍相依?”
“你们师兄弟从小相好,情厚非他人可比,这我是看在眼里记在心中……”
“不只为这个。英兰姐,我为的求小师弟为妻!……”
“啊?!”英兰大吃一惊,只当自己听错了。
“是真话,英兰姐!师傅师娘已经仙逝,你长姐如母,只求你允了这门亲事,我立刻另请媒证,即日下聘!……”
英兰昏头涨脑,极力使自己平静:“……唉,天禄,你一辈子没个正经,玩笑也不能这么开法子!天寿知道了非把你那耳朵揪下来不可!”
“英兰姐,你看我像是说玩笑话吗?真心真意,老天爷在上!”
英兰瞪大了眼睛,由惊异而茫然而恼怒:“天禄!你!……玩儿相公是那些乌龟王八蛋臭大人脏老爷们干的,我们柳家世代作艺,卖艺不卖身!你竟敢违背师命!竟想拿自家师弟当相公!你!……”英兰竟然骂出这样的狠话,可见真是气急了,她站起身,朝天禄逼过来,扬起胳膊,“我要替爹教训你这个不肖弟子,混账东西!”
天禄身手何等灵巧,一闪身躲过英兰那重重的一巴掌,跳到太师椅的背后。英兰又一掌劈过去,他双手撑着椅子背,纵身一跃,站在了椅子扶手上,急忙说:“英兰姐,你真的不知道,小师弟是个女的?”
英兰一愣,一时反应不过来,忙问:“你说什么?谁?天寿?”
天禄一个侧翻,身轻如燕,稳稳地站在当地,面对英兰,一字一句地说:
“是,我说的就是她,我的小师弟、你的亲兄弟柳摇金柳天寿!她是女的,她……她还是个石女!……”
极度的震惊,使英兰几乎丧失了行动和思考的能力,像座石像,完全呆住了。
天禄于是慢慢地、像忍痛剥开伤口的血痂一样,痛苦地、详细地说起了他与天福、天寿之间的纠葛,不嬉皮笑脸,不插科打诨,不讥刺笑骂,对他而言,恐怕是从来没有过的。说到北固山上求亲失败之际,天禄的伤心虽竭力掩饰也没有用,为了躲过那一阵的声音嘶哑,为了不让英兰看到他闪动的泪光,他端着空空的茶盏走到门边,装作一次次地拈盖拨叶子,一次次地喝那永远也喝不完的茶……
英兰还处在震惊的余波之中,往事如烟如云,在心中混沌一片……但,云雾在慢慢消散,露出某些端倪,她轻声地说,自言自语:
“可不是,好些事情,那会子觉得怪,不明白……现在想想,也许真的就是?……可这么多年,我怎么就一点儿没朝这上想呢?怪不得娘在临死的时候,一声又一声叫着天寿,老是说对不起他,对不起他……”
天禄从门边回过身,注视着英兰,眼睛在问着。
“也许我爹妈早就打定主意,不管天寿是男是女,都得当男的养活,不然破不了柳家‘瓦窑’的风水!……我娘是回江都老家生养的。陪着回去的爹刚满月就回京了,告诉我们和京里的亲友,得了一个儿子,还请了三天喜酒哩!……可天寿百日和周岁都在江都老家过的,一岁半我娘才带他回京。他自小就跟着我娘睡,十岁以后,不管家里多艰难,他也总有他自己的小房间,从不跟别人同屋,更别说同床了……自打他从江都回到家,还那么一点点小,竟没见他穿过开裆裤,也从没见他在人跟前撒尿拉屎!……现在想想岂不是怪?可那阵子竟也没当回事儿!都是我爹管束儿女太凶,我们也只当是爹妈宠他太过罢了。还记得那次咱们几个逼着要看他缠身吗?他宁可落水也不肯呀!……唉,他受多大的委屈,真是遭罪!……可怜的、可怜的小弟,不,小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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