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寿呆呆地傻望着夫人,终于红了脸,低了头。
夫人问明陈妈和天寿的对话,笑了起来,通过陈妈告诉天寿,等她的伤病养好了,她可以到她愿意去的任何地方。是船就要开动,现在正在向南京进发。这是条测量船,一定要在舰队之前为大家测量航道,避免触礁搁浅。
夫人话还没说完,男仆在外面请她,她和善地摸一摸天寿的头发,说她过一会儿再来,就离开了小舱房。
小杰克帮着收拾地上的碎片,惊奇地说:“真看不出,你还会发这么大的火儿哩!”
陈妈换下被果汁弄脏了的被单,边摇头边责备地说:“你怎么好这样子对待夫人呢?她是个好人呀!不要说在英国人中间,就是在中国人中间也不容易遇到这么样的好心肠!……”
天寿咬住嘴唇,好半天赌气不响,后来忍不住地说:“你就那么喜欢给英国人做活儿!”
陈妈丝毫没有觉得这话在刺她,笑着说:“给谁做活儿不是做活儿?我做过这些家英国人,也有的是刻薄凶狠的,恶鸡婆也似的,算工钱的时候恨不得你倒找给她才好!做活儿的谁不想找个仁义厚道又慷慨大方的主人家?能遇上夫人这样的主人,那是我的造化!”
“可你……”天寿语塞片刻,说,“你就不知道咱们香港给英国人占了?”
陈妈仍然憨厚地笑着说:“谁占了,咱们平民百姓也是个纳粮上捐不是?给朝廷缴也是缴,给英国人缴也是缴,有啥不一样呢?要说英国人拿咱当奴才,朝廷就不拿咱当奴才了?咱就是个奴才的命呀!”
天寿气不过,转向小杰克。
第一次见面,她就认出了这个曾被她叫做“小怪物”、“小汉奸”的小男孩,原本知道他的身世:父亲在第一次定海之战中阵亡,母亲又随别人走了,撇下不到十岁的他无依无靠,要饭要到英军营地,几名海军军官喜欢他聪明伶俐收留了他。
天寿一直想问他,可总开不了口,今天借着这一股愤愤不平之气,立刻问出了她一直想问的话:
“小杰克,你就不想你妈呀?”
小杰克不以为然:“想她干啥?她撇下我跟人跑了!”
“那你总该想你爹爹吧?”
“不想他不想他!他领了饷就喝酒,喝了酒就打我娘,我娘挨了他打就回手打我,打得我没处躲没处藏!”
“可你爹他是为国捐躯的呀!他是叫英国人打死的呀!”天寿几乎叫出声。
小杰克反倒笑了,露出尖尖的小虎牙:“你这人真怪,打仗可不就是打仗,你不打死我,我就打死你!他叫英国人打死了,可是也有英国人叫他打死了呢。只有等到不打仗了,就谁也不死了!……”
天寿全然没有想到这样的回答,一时噤声。
陈妈倒很有兴趣地问道:“小杰克,等到仗也打完了,你也长大了,干什么去呢?”
小杰克说得更加来劲儿:“航海去呀!我在船上可学了不少本事啦!将来,我一定要去周游世界!水手们说了好多地方的好多奇奇怪怪的事情,你做梦都想不到的,可真好玩儿!……只要去航海周游,我一定能看遍全世界所有的国家和所有的人,白人、黑人、黄人、红人、绿人、蓝人……”
天寿没有心思听小杰克嗦,她还沉浸在自己与陈妈小杰克的分歧中。她明明觉得陈妈和小杰克不对,可又找不出话来反驳他们。她想要反驳、想要说明,却又说不清道不明,心里憋屈得慌,十分难受,只觉得胸口像是堵着一块又热又硬的东西,让她出气都不畅了。当陈妈重新给她倒来果汁并和小杰克一起好心地劝慰她时,她竟觉得满心凄凉,无着无落,陷入了深深的沉默。
不知何时,船靠岸停住了。
随着甲板上一阵熟悉的脚步声,亨利出现在舱门口。
他微笑着说:“小四弟,今天情况怎么样?”
望着他温厚和善的笑容,听着他亲切关怀的声音,天寿窝在心头的闷气和忧伤突然找到出口,忍了多半天的眼泪一下子喷涌而出,她哇的一声咧嘴大哭,还向亨利伸出双手,就像受尽委屈的孩子猛然间见到亲人一样。
亨利不知所以,赶紧走过来,天寿竟倚在他的胸口哭个没完,把他胸前的衣裳都弄湿了一大片。陈妈和小杰克很是惶然,不知道这个古怪的病人哭的什么。亨利虽然不知内情,但却被这种不言而喻的信赖和依恋感动,眼角都湿了。他轻轻抚摸着天寿的头发,安慰地小声说:“别哭,别哭,有我在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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