教徒们散去了。汤若望尽管因传教的新成绩十分高兴,却也实在身心俱疲,以致幼蘩问他能不能告解时,孙元化夫妇连忙制止,责备女儿不懂事,竟然看不出神父若再不立刻上床休息,眼看就要站不住了。
幼蘩难为情地低了头:“真抱歉,神父!”
“不!为什么?”汤若望蹙眉道,“上帝任何时候都不会拒绝他的孩子告罪的急切请求,汤神父不可能渎职偷懒!伊格那蒂欧斯,阿嘉达,我曾是你们全家的忏悔神父啊!”一瞬间,他如注入了神药一般,垂下的双肩挺起来,重新显得神采奕奕、热情蓬勃,疲倦憔悴仿佛被一阵风吹走。
孙元化真佩服汤若望对他的传教事业的崇高热情和无穷的不知疲倦的精力。他不再多说,指着祈祷室边垂着厚重帷帘的忏悔室:“请吧,汤神父。”
合拢帷帘关住门,小小斗室便如同开天辟地以前一样漆黑、混沌一片了。神父静静站着,忏悔的幼蘩跪在他脚边,这真是一个供人思索、令人内省的环境气氛……
这次一见这姑娘,汤若望就发现她变了,难道两个月间忽然长大了?她没再请求做修女,行洗礼仪式时,她又心事重重,显得很苦恼。借此机会,汤若望用注满慈父情的纯净低音安慰这个可怜的孩子:“上帝爱这世界,所以差遣独生圣子耶稣基督把我们从罪恶中拯救出来,并在天上为我们代求,使我们进入永生。让我们省察自己对上帝、对人的过错吧,让我们除去灵魂的重负吧!……”
幼蘩终于鼓足了勇气,低声忏悔:“神父,我曾发誓要做修女,终生供奉天主。如果……如果我终于不……终于没有做修女,违背了自己的誓言,这是背信弃义的罪恶,对吗?”
“放心吧,我的孩子!天主原没有允许你当修女的请求,只要坚定对主的信仰,仁爱的主会原谅你。”
“我……我……不该思念一个不认识的人……犯了不洁之罪……”幼蘩的声音小得像蚊子叫。
“这人是教中兄弟姐妹?”
“我不知道。”
“与你父母家庭相识吗?”
“我不知道。”
沉默片刻,神父把手轻轻地按在幼蘩的头上:“可怜的孩子,幸而你迷途知返,能够悔过改正。全能的上帝宽恕你所犯的罪,赐你进入永生。阿门。”
平日豪爽有男子气、说话极利落的孙夫人沈氏,进了忏悔室跪在神父脚下,竟激动得结结巴巴、语无伦次:“我有罪,求、求天主宽恕……我悔改自新,我犯了嫉妒罪……”
“不管是何种过失罪行,天主将赐予所有真心悔改的人以赦免的恩典,拯救他们的灵魂。”
“我,我……”沈氏突然流泪了,“我早就不能尽为妻的职分了,丈夫有家其实没有家……我却总怕他移情别恋,便嫉恨所有能与他相见的女人,暗地诅咒她们不得好死……哎哟,我真是罪孽深重,怎么有这样的坏心肠哦!……”
孙元化进到忏悔室,又是另一番气象。他虔诚地跪倒后,很长时间默不作声,黑暗中只听得二人的鼻息:神父平缓悠长,忏悔人起伏不稳。终于,孙元化长长吁了一口郁积胸中的闷气,低声徐徐说来,如在梦境中与人畅谈:
“我一生为情所累。少年荒唐,游学大江南北之际,结了许多露水姻缘,犯了奸淫之罪。但因事在三十年前,自己业已淡忘,又因其时尚未皈依天主,所以不曾忏悔告罪,终于受到主的惩罚……来至登州,便听说客店女儿被情人所弃,母子正月十六投海自尽的故事,从此被罪恶感缠绕,总觉得这是自己当年作下的孽,常有噩梦见那母子讨命……
“当年情泛,至今不能记清是否在登州有这一段。但那许多女子,其中岂无得此结果之人?为此特辟忏悔室,每每祈告天主拯救她母子灵魂得升天堂,乞求天主饶恕我的罪恶。我以为主已怜悯我,接受我的忏悔和求告了,孰知……唉,我是否注定此生为情所累至死?情魔时时诱惑,年近半百,仍不能自已,有许多次险些又破了主的戒律!
“我必须灭除心中罪恶的火苗,求天主怜悯他的仆人,饶恕我的罪恶,求最慈悲的父拯救我!……”
孙元化走上仕途之时,也曾努力实践“吾日三省吾身”的先贤教诲,来痛悔自己少年时代的荒唐。但自省功夫越作到家,内心的罪恶感就越重,这沉甸甸的精神重负完全得独自默默承受、不敢被他人窥见,痛苦郁结五内,实在难忍。是天主教的告解仪式给予了他所需要的一切——他有了倾诉的地方,有了忏悔的机会,他把灵魂深处的罪恶重负卸下来,交给了天主,于是他得到了解脱。他不断地自省、告解,由浅而深,今天,终于借着忏悔最新过失之机,倾吐出了埋藏心底困扰他数十年的往事。如果能得到解脱,也不枉此生作一回虔诚的天主的教徒了。
耽美书斋推荐浏览: 凌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