昨夜二更北风停息,三更南风渐起。一直焦急巴望着的孔有德满心欢喜,准备次日启锚。不料四更时分,一声拖得长长的刺耳尖啸从北面飞来,直飞到西校场上空,随后又是两声震耳的鸟铳轰鸣。久在辽东的官兵听出尖啸是金鞑用来发攻击令的响箭,只道鞑兵偷袭,全营立刻起而应战,刹那间佛朗机、鸟铳伴着喊杀声,惊天动地。杀出营区,却一场空,海上没有帆影,营外不见人影!白白耗费许多火药铳子,最可恨的是黑暗难辨,发生误伤十数起,其中两人伤势很重,性命难保……
李九成那黑瞳仁很小的眼睛不住转动,看着孔有德的脸色说:“定是登州营干的!他们气不过点你做先锋大将!”
李应元是先锋手下的营官,更加年轻气盛:“孔叔,不能忍下这口气!……我看多半是吕烈那坏小子……”
孔有德摇头。
李九成道:“那么,定是陈良谟!他为西门炮炸的事受帅爷申斥,降了两级,心怀不满!”
见孔有德默认,李应元跳起来:“走!孔叔,找帅爷告他一状,非要这小子挨上一百军棍不可!”
孔有德反倒一屁股坐下,只不出声。李九成见状,转向儿子:“眼下大战在即,帅爷岂肯准状?无非做和事佬,反倒教人知道咱们吃了亏,笑掉大牙!”
李应元狠狠地一拍大腿:“那就吃哑巴亏?……”
门外一声接一声地喊叫着“大人!”两名游击署内使卒,进门就撇下踩扁的菜篮,跪在孔有德面前连连叩头:“大人!大人!替小的做主!”
菜篮里蔬菜鲜肉上糊满泥土,还有酱碗和酒坛的碎片,两人衣衫扯烂了,脸上、手臂上有一道道血红的鞭痕。
“怎么回事?”孔有德问,显得心平气和了些。
两名内使卒,一个气哼哼地说不成句,一个口齿利落,说得极是清楚明白,有声有色:
他俩买了菜蔬后上酒楼打酒,正遇几名镇标侍卫喝酒听歌,大说大笑:
“老兄昨夜手段高,可给咱登州弟兄出了口恶气!哈哈!”
“那帮丧家犬,辽呆子,也配当先锋!笑话!”
一内使卒气愤,想上前理论,被同伴拽住。那些人见他们在场,骂得越加放肆:
“他娘的上万丧家犬,把咱登州都吃穷啦!”
“有啥了不起!什么英勇善战,不就仗着红夷大炮不照面伤人吗!哪有真本事!”
“可不嘛,就跟没胡子的老公,买个驴大的假货,就算把娘儿们×死,又算啥本事?终究还是个没屌子的货!”
“哈哈哈哈!”满桌面、满屋子、满酒楼一片狂笑。
内使卒气得满脸通红:“你们敢辱骂先锋大将!”
“辱骂?”一名侍卫拍着桌子给自己打点,“他不是丧家犬?他不是辽呆子?他能当先锋,登州没人了?中国没人了?”
另一个醉醺醺地大叫:“那孙巡抚也是瞎了眼,失心疯!用这个老海贼老强盗做先锋,不怕人家鞑子笑歪鼻子!”
虽然众寡悬殊,内使卒还是气不过地低声骂一句:“该死的登州佬!”
柜上打酒的伙计听到了,瞪眼叫骂出声,酒楼上下的本地酒客一哄而起,骂声沸腾。镇标侍卫立刻擒住二人,挥鞭痛打,每人挨了四五十鞭,临了还把菜篮扔当街踩烂……
李九成父子听罢,气得咬牙切齿,捋袖揎拳。他们知道孔有德最忌讳“盗贼”二字,必定勃然大怒。出乎意料,孔有德仍然平坐平视,了无表情,也不说话。只是面颊上咬筋耸动,仿佛有条蛇隐藏在肤下翻滚。
孔有德是只虎。身躯魁伟,虎头燕颔,巨目丰颐,口可容拳,力举千钧,足追奔马,能拽其尾使之倒行,刀盾铳炮无不精通。为人豪爽重义气,又有几分憨呆,很得孙元化赏识。早年行劫江海,也曾杀人越货,野性十足。投奔毛文龙后有所收敛,到了孙元化手下,受主帅人品心性的熏陶感染,野性越加减退。年初京师之行给他巨大震动,他发誓要挂帅封侯,时时勤于职守,学着温良恭俭让,已经微弱的野性在他的心中差不多熄灭了。此刻,怒气攻心,那一股野性的火“呼”地复燃,好像一只生长得极快的狰狞怪物,眨眼间便由崽子变成庞然巨兽,吞噬了近些年他修身养性的全部正果!
孔有德突然笑了,笑得很怪。熟悉他的李九成父子和内使卒被他笑得心头一噤。孔有德若无其事地说:“你们这些下三滥,斗殴是常事,哪天没有两三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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