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涡(19)

2025-10-10 评论

夜里他感到了妻子的焦虑。她的体贴很小心,怕惹他生气似的。
“你今天怎么啦?你心里一定有什么不痛快的事……”
“小小年纪就不学好,不严厉些怎么行,要让他记住这次教训。”
“你过去不这样,太突然了,别说孩子……我也受不了……”
“原谅我,我太激动了。”
“是不是单位出了什么事?”
“没有。”
“和上级闹矛盾了吧?”
“怎么会。”
“和同事们处得怎么样?你一向是很随和的,大家不是挺喜欢你吗,你说过……”
“没有任何问题,你放心吧,用不着为我担心,真的!我干得很好……”
“那我心里就踏实了。”
“睡吧,明天我找个机会向孩子们道歉,小磊会恨我吗?”
“不会的,他可能要怕你了……”
周兆路心里一直酸溜溜的。妻子的抚爱让人难受。他不仅让孩子害怕,一定也让她害怕了。他身上真的流露了什么可怕的东西吗?她的体贴像是奉承。近来他在夫妻生活上过于冷淡,这对她不能没有影响。
他想补偿一下,但没有情绪。生理受心理支配,这在医学上也是形成某种见解的基础。感觉容易麻痹,熟悉了也就疲乏了。换一种情形,只要出现新鲜的信号,生理就会重新夺得至高无上的地位,摆脱心理束缚而采取大胆的行动。
这是一个人们平时不大注意的事实。
周兆路膝盖上一直保留着那种粗糙的感觉。当时床太响,他们又不想中止。他们几乎同时想到了那块不太干净的地毯。
“像野兽一样!”
他脑子里又出现了这样的念头。
他正是一头野兽。在适宜的时间,在适宜的地点,人人都会成为野兽。野兽有野兽的下场。人不会有好下场。吃着、喝着、活着、希望着,到头来还是一无所有。一个冷冰冰的尸首能有什么意义?
这是人应得的嘲弄。
大学二年级时上解剖课,台子上摆着一个干瘪的老妇人。他第一次意识到人死后会是这样一副丑陋的模样,整个世界仿佛一下子黯淡了。尸体的阴阜上有一团肮脏的绒毛,腿间是令人作呕的皱褶。他的好奇心染上了浓重的悲哀。人不该是这样的!解剖刀划开了皮肤,像划开了一层厚厚的牛皮纸似的,残酷而麻木不仁。他这门功课的成绩是优,但他最讨厌的就是手握解剖刀面对一个孤立无援的死人。那不是人,是一堆腐肉!
后来得知老妇人是医学院的教授,一辈子独身,生前就把自己预捐给同行了。她大概不知道她的高尚有多么可怕。周兆路过了许久才从沮丧的心情中解脱出来。他看出自己很幼稚,学习加倍刻苦。人既然那么可悲,就不能不爱自己。这个观点倒一点儿也不让他感到幼稚。他一直这么想。他的确爱着自己。
“像野兽一样!”
这阴暗的念头把深藏在心底的情绪搅起来,有一种宿命的悲观的色彩。
他无可奈何。
他向儿子承认了错误,说不管因为什么也不该打人。他很慈爱。
“你抽烟是不对的,知道它的害处吗?”
儿子不理他。一家人都默默不语。他好像不论干什么都已经不能被他们所理解。他的家庭如此脆弱,一点儿小小的变故都经受不起。他过去从来没有意识到这一点。背地里做的事一旦让他们知道,他可以想像家庭会混乱到什么地步。
“星期天去香山看红叶吧?”他提议,情绪高得让人感到不自然。
他很少有这样的闲情逸致,现在也没有。他对红叶不感兴趣。他只是不知道该为自己的家庭做点儿什么。
黄栌叶初红,但山坡上多的仍是绿色。他们乘索道车到了山顶。从鬼见愁举目东望,城市隐没在灰沉沉的大气里,显得无边无际的庞大。研究院在城市北部,根本看不着,小得没有一丝痕迹。他就一直生活在这个轮廓模糊的世界里。他怎么活着,干了点儿什么,不会给这个轮廓带来任何变化。人是沙子,是气体,城市和原野使他们成了无足轻重的点缀。他的隐私和痛苦,对无数个别人来说算得了什么呢?大家都有自己操心的事情。归根到底人的兴趣不在别人。他用不着怕他们。
在香山顶上那段时间他的心情很好。孩子们也活跃了,拉着他的手在下山的小道上嬉笑奔跑。妻子顿着身子,生怕滑倒,走一步歇一步,她的确像个老太婆了。周兆路心里生出了一点儿怜悯。他走回去搀扶她,她的笑容说明她很满足。她的笑容也老了,动作僵硬而笨拙。女人是有差别的,惹是生非的就是这个差别。他想起了另一个女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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