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涡(8)

2025-10-10 评论

“倩!”
他这样称呼她。四十四岁的人了,想起那一幕不能不感到肉麻。他浪漫不起来。他内心有一个纯粹而清晰的欲望,就是有朝一日能得到她的最后奉献。他迷恋那具温软的肉体。说到底,是她勾引了他。但是,她的确是一个可爱的女人呀!
“我完了!”
周兆路自言自语,空荡荡的办公室像一座坟墓,他自己则像一个痛苦的幽灵。女妖在他眼前跳舞,那是华乃倩赤裸丰满的身体。他强打精神走出去,找到几个老研究员,想把华乃倩学位的事尽快定下来。他用对本研究室的关心把另一种暧昧的关心掩盖起来了。他能为她做的事情,暂时只有这些。
他在下班的路上无精打采。他像得了一场大病。他近来一直这样,回家成了一件伤脑筋的事情。进了那个三居室的舒适的单元,他便是原来那个好丈夫、好爸爸了。他帮助妻子料理家务,不时说几个轻松的笑话,逗全家乐一乐。他指点儿子的功课,拍着他的小脑袋鼓励他。他坐在沙发上和女儿讨论问题,女儿多么不讲道理,他也只是自嘲地笑笑,始终和言细语。他是这个家庭爱的核心。等大家去看电视了,他就坐到书桌前静静地读书,给医学杂志撰写论文,或者分析研究课题的细节。妻子把咖啡放在桌角上,他习惯地拍拍她的手。
“不要搞得太晚。”她说。
“你先睡吧。”他笑笑,很温柔。
一切都跟往常一样。但妻子不知道他一页书也读不进,一篇文章也写不出来,他只是呆坐着无休止地自我折磨罢了。他研究那个女人,研究自己,所有的想法都杂乱无章。华乃倩在台灯的光影里朝他微笑,妻子的鼻息击打他的耳鼓,他脸上是凝固的苦笑和悲哀。他迟迟不肯到睡了二十年的床上去。他觉得自己和妻子之间横着另一个女人的身体,蛮横、妖柔,而又动人心魄。他无力排除这种臆想,他渴望逃避。
妻子不是欲望强烈的人,也觉察了他的淡漠。她很忧虑。
“你最近太疲劳了。”
“事多,总有人来找你,没办法。”
“安心搞研究,少参加社会活动。你是研究员,又不是搞政治的……”
“躲不开。谁让咱们年富力强呢!”
“又吹牛!你得好好补一补了,瞧你瘦得像什么了……”
妻子抚摸他的身体。熟悉的手指在胸肋上温柔地滑动,有点儿痒痒,却令人心碎。他抓住妻子的手,把她揽到怀里。在对自身罪恶的体味中,他想哭。
但他很快就睡着了。 

总务科公布了第二批疗养人员的名单。注意事项里有一条像是玩笑:带上足够十天使用的手纸。据说北戴河一带卫生纸脱销,不知道是不是谣言。谣言很多,吃螃蟹吃死了,游泳淹死了,海边丘陵上有人抢劫。疗养变成了探险。
名单里没有华乃倩。她报了名,后来又说儿子生病,等下一批再去。下一批是最后一批,里面有周兆路。
周兆路看了名单。他拿不定主意,是否可以取消自己的北戴河之行。借口很多,几个学术会议邀他参加,请柬就在抽屉里。她的动机很明显。他几乎可以肯定她的儿子没有病。她在制造机会。她好像不大为他考虑。那天他躺在办公室的长沙发上睡午觉,一睁眼突然发现她就坐在旁边的椅子上,门也给反锁上了。他吓得出了一身冷汗。
“有人敲门怎么办?”
“别作声,你不在屋里。”
“……要理智一些。”
“看看你睡觉的样子也不行吗?”
“你怎么像个孩子……”
她吻了他,机警地溜出门去。他脑子里好像有根弦就要崩断了,竖起耳朵听着,走廊里没有声音。他第一次感到她的亲吻有一种隐隐约约的淫荡的味道。
他有些胆怯了。
人都是怪物,面孔只是招牌。一年前分到研究室的研究生是个美丽的少妇,泼辣而聪明。室里的人第一眼看到她都动了怎样的心思?谁也不知道谁。谁都想把直觉的丑恶掩藏起来。感情只是借口,理智更是借口。但是,当时他做梦也不会想到她和他会那么轻易地摆脱了束缚。好像一切都是预谋好了的,他们只不过是彩排中的两个角色。导演是命运。他们彼此露出了别人不知道的面目,但真正的面目也许永远不会出现。他并不了解她。淫荡和天真都缺乏依据,只有美妙诱人的躯壳是实在的。他不也是如此么?事情到了这一步,仍旧抓住道貌岸然的假面不肯松手。人不可能了解另一个人。他们都是怪物,他们甚至不能了解自己。淫荡是否给人以快乐?他答不出。生活里处处都是难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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