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人那时候已死去多年,当年她在门窗紧闭的房间里窒息而死,失火的时间是在半夜,人们起床去救火的时候一切都已太晚,女人被发现时早成了一截黑糊糊的东西,冒着黄白色的烟。男教师没有看到这一幕,这使他在回想女人的容貌时保持了最初的美好印象。到后来,沙街的女人在他的记忆中已经不是当时的容貌,而是更早以前,那女人年轻的时候带有舞台风姿的那些照片。当时女人不在沙街,男教师只有十二岁,在家乡山区的半日制小学读完了四年级,那是女人在省城剧团里红得发紫的年代。农村的小男孩并不认识她。
起先女人在沙街上隐名埋姓,对她的过去绝口不谈,后来她发现,人们真的把她忘得一干二净了,没有人来找过她,所有的故旧相知结拜姐妹全都不知去向,就像一阵大风,把所有的东西都刮得干干净净,无影无踪,沙街上的人除了把她当成一个有钱的、孤僻的、美丽的女人以外,并没有更多的好奇。
终于有一天,女人把压在皮箱底下的一个紫缎包裹拿了出来,紫色的高贵光泽在洁白的床单上显得突兀悲哀,女人感到一种难以言说的东西渗透了自己,一直渗到心的尽头。她慢慢打开包,里面是早年的报纸剪贴和几本旧相册,那时候她的脸平滑光洁,没有这一道刀疤。这道刀疤是个转折点,就像一条大河,把她的一生隔成了互不相干的两大块。女人在昏暗的房间里独坐良久,台下空无一人,观众已经散尽,午夜的暴雨像掌声一样从天而降,闪电将夜幕奋力一掀,炸雷在屋顶惊天动地。
没有男主角。
吉闻到天井里指甲花开放的气味,腥甜腥甜的,在整所房子的每个角落隐隐浮动。吉不安地跑来跑去,屋子里闷闷的,哑姑娘在厨房里边烧水边打磕睡,她把松枝塞进火里,它们发出吱吱的声音,冒着油,混合着松香的气味,黑烟从烟囱缝里挤出来,飘荡在哑姑娘头上,然后消失不见了。
女主人在楼上唱歌。她的声音从紧闭的门窗钻出来,吉闻到女主人的气味就像指甲花开放的气味,吉于是跑到天井,它看到两丛指甲花全都开了,红红的花瓣在吉的头顶晃着,吉同时闻到了雨的气味,它们在空气中像鸟一样飞来飞去,纷乱沉重。女人的歌声有气无力,吉在天井里听见她坐到了躺椅上。
女人喊:吉——
女人把吉抱到膝上,说:吉,你冷不冷,冷不冷。你冷吗?吉在女人的怀里闻到指甲花浓郁的气味,它听见天井里盛开的指甲花发出呜咽的声音,女人把它紧搂在胸前。吉,你怕冷吗?
吉舔舔女人的手背手心和手指,女人慢慢安静下来。她说:吉,我们到厨房去,看水烧好了没有。
然后他们下楼,走过天井。天井里两丛指甲花一丛嫣红一丛粉白异常茂盛。女人惊叫了一声扑过去,她闻到自己身上发出浓郁的指甲花的气味。她看看红的,又看看白的,并且神经质地用手指拨着花瓣,花瓣上的雨水被弹出来,女人的手全是水,指尖上湿漉漉的凉凉的。她甩甩手腕,使劲打了几下那丛红色的指甲花,花瓣纷纷坠落,暗绿色的青苔上红色的花瓣像血一样触目惊心。女人愣了一下,索性摘起花来,她对吉说:吉,我在给你摘花呢,摘花。
腥甜的指甲花的气味越来越浓郁,弥漫到房子的每个角落,久久不散,吉被笼罩在这种奇异的气味中,一直到它死。
女人把青苔地上的花瓣捡起来,放到脸盆里。她像洗手绢一样搓着那些花瓣,殷红的液汁从她的指缝间滴下来。
吉听见厨房里的锅盖噗噗地响,暖暖的蒸气扑到吉的毛梢上。哑姑娘把木盆放平在地上,将锅里的水哗地一下倒在盆里,吉看见浓白的蒸气像一朵大花腾地一下升了起来,慢慢散开,哑姑娘又从水缸舀来几勺水冲进去,大的花顷刻淡了,变成一片乱糟糟的雾。
女人说:吉,洗澡。女人把吉放进木盆里,有点手忙脚乱,她急急地洗过吉,把吉往一个空盆里一放,说:乖。然后端起那盆红殷殷的指甲花汁,哗地倒在吉的身上头上,吉感到身上粘乎乎凉冰冰的就像被一块厚厚的湿布连头带脑紧紧裹住,指甲花的气味尖锐地刺进心里刺进脑子里,吉闭着眼睛脑子里一片腥红。女人双手地吉的毛丛里搓搓着,突然发出吃吃的笑声,她说:吉,你冷吗?你冷吗?她的声音很奇怪,吉觉得就像从一井的指甲花丛里传来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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