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快一点了,睡着睡着肚子就疼起来了,把床单都咬破了……"
"吃什么了?"
"不是吃的。晚上觉得不好就没回师大宿舍,以为是怀孕反应,睡着睡着就掐我,浑身汗混了……泉子,我女婿不在,你可要帮帮我呀!"终于抽嗒起来了。李慧泉感到很紧张。他把三轮停在外院,走进南屋。罗小芬脸色苍白,发青的眼皮和嘴唇在轻轻抽搐。神智已经不大清醒,但罗大妈手碰到她身体的时候,却能低低地叫出:"别碰我!"接着便烫了似的浑身大抖一下。穿不成衣服,只得用被子裹上,连褥子一块儿抬起。他抬头,老两口抬脚,罗小芬折成一个虾米,简直是拖着掖着到了三轮平板上面。不喊疼了,似乎已经昏迷。罗大爷使劲跺院子,身子转来转去。
"这是怎么了,这是怎么了……"李慧泉蹬上车,拐出东巷的胡同口就渐渐地飞起来,耳边流过呼呼的风声。
"大妈您抱着她,坐稳点儿!"出了神路街琉璃牌楼往左拐,车身都斜起来,他屁股离了座,身子像腾空奔跑一样往前撞。骑自行车的罗大爷几乎赶不上他。他不再紧张,甚至感到有点儿愉快,深秋的夜风清凉干净,街上没有人,数不清的路灯为他亮着。他觉得自己像台质量很好的发动机,浑身上下的力气怎么使也使不完。罗小芬不会有问题。她跟他一样年轻,怎么会说不行就不行了呢?有他在就没有危险。她会好好地活下来,会永远感激他,向他投过小时候那种令人亲切的目光。小芬,你还疼吗?
"坐稳!大妈……"车子从朝阳门立交桥的大坡上向东四方向冲过去。生活里令人畅快的事情还是有的。只是不多。人不是每件事情都做给朋友、做给他喜欢的人的。否则,哪来那么多无聊和错误呢?即使做给朋友的事情,也不是件件都让人愉快,像眼下一样。如果为使罗小芬得救他必须蹬到虚脱,那么他情愿蹬下去。可是,他为方叉子干了什么呢?
他的心情又黯淡了。衬衣已经湿透,暖乎乎的小虫子顺着脊梁往下滑,在腰带上满满地聚住。腿麻酥酥的,血管发胀。他俯在车把上嗯哧嗯哧地低吼起来。
"泉子,累你了……"
"您给她捂严,小心受了风。"
老太太一路上不住擤鼻涕,擦眼泪。李慧泉的样子多少使老两口镇静了一些。离骑河楼妇产医院还有一站地,罗大妈终于顶不住了。
"小芬!妈叫你呢!她不行了……"
"嚎什么!嚎有什么用!"
罗大爷骑着自行车像醉鬼一样摇摇晃晃。人快死了,他的亲人就是这样的。人没有亲人会怎样呢?
昏迷不醒的罗小芬对别人来说没有什么意义,街道两边民房里的人们照样美美地睡觉。
活着跟别人没关系,死了也一样,除了亲人之外没有谁会真正关心她。只是病得重了一些,她的母亲就受不住了。李慧泉想到,轮到自己的时候一定很冷清。没有人哭,可能也没有人真正难受。
医院走廊很安静,脚踩在水磨石地面上发出很大的声音。他把罗小芬连同被子横着抱起来,满头大汗地一直往里走。罗大妈把拖在地上的被角抓在手里。
罗小芬的身子很硬,脸窝在胸上,一只胳膊向外翘着,像朝谁伸手似的。他突然感到心里不是滋味儿。他看见她露在被子外边一只脚,穿着小小的尼龙袜,像孩子的一样。
这是跟他手拉手一块儿上学的小女孩儿。是高中时代见了他就露出鄙夷的目光的高傲的公主。是见了面点头微笑的别人的妻子。这件事是不应该由他来做的。
如果他遭到同样的不幸,她会平淡地告诉她丈夫:"我们院儿那个小流氓差点儿病死。"甚至连提起都不提起。
他却莫名其妙地为她难过。
急诊室很快聚集了几个穿白大褂的人。白屏风后面人影晃动,药味儿很好闻。罗大妈回答医生的问话,罗大爷在一旁站着,用手帕擦汗擦红红的眼睛。李慧泉发觉几个护士在看他,连忙退了出来。他的事完了,没有人再需要他,可以歇歇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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