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的雪(80)

2025-10-10 评论

    这条路是回家的路。
    有人拍他肩膀。他晃了一下。
    "哥们儿,喝多了?"
    右边又夹过来一个人,贴得很紧。
    "借点儿,让哥们儿也喝喝!"
    他想转身说点儿什么,立即被推推搡搡地挤到墙角。脑袋在砖墙上磕了一下。舌头硬邦邦的,想吐。几只手在他身上摸来摸去,风雨衣嚓的一声,扣子掉了。
    他嘿嘿地笑起来。几只手停了。头上重重地挨了一拳。他疼得蹲下去。膝盖上又挨了一脚。一只手伸进了西服口袋,风雨大衣的前襟像一张皮被人扯起来。
    "老实点儿,这儿拆迁了,喊没用!"
    "服不服?不服放了你丫头养的!"
    服不服?这说法真熟悉。两个家伙声音嫩嫩的,是待业青年还是高中生?手上真有劲,搡一把像撞了一下。跟他当年一样强壮,却比他当年卑鄙。他们偷袭了他!
    "把他的表薅下来!"
    "小子挺肥……"
    来了!来了!送上门来了!
    他假装跌了一跤,顺手抓住墙根的半块砖头,另一只手护住脑袋。一阵拳打脚踢过后,他弓着的身子突然弹起,身手向最近的那个脑袋拍过去。砖头啪一下碎在掌里。打偏了,可那人的肩膀已经坍下来,他抬起皮鞋蹬过去,踹到一条年轻的粗壮的大腿。另一个人趁势给了他肚子一拳,打得不重,可他疼得抽搐了隧道里响起一阵脚步声,像几匹马从眼前奔腾而过。想吐。
    他扶着墙呆了一会儿,慢慢向西挪。出了防护棚,地面有了雪。他皱着眉头,脑袋里仍旧空空的,什么也没有。连伤心都没有。这是第一次失败。他跟人打架从来没有失败过。今天他尝到了一种奇怪的滋味。很轻松,甚至有点儿高兴。
    "小兔崽子!"他走上呼家楼大街的便道,白色在蔓延,风很凉。扣子掉了好几个,口袋里的东西也不见了。他上下摸了摸,意外地发现裤带里的东西都在。手绢、烟、钱币,火柴,还有一个让人莫名其妙的瓶子盖。
    想吐,而且腿出奇地绵软。
    他靠着电线杆子点烟,火柴灭了,再点。他刚抽了几口,觉得身子突然失去了支撑,脚下的便道像输送带一样动起来。
    他倒下了,像根木头,半张脸撞了雪地。肚子一阵刺痛,他使劲用手捂了梧,手顿时粘上了湿淋淋的一层暖意。他看见了眼前不远的烟卷,伸手去拿,在手上看到了令人吃惊的鲜红的颜色。
    把烟卷塞进嘴里,抽不着。火柴不知哪去了。烟卷也被染红,雪地上砸出一个又一个小坑,手上的红色还在向下滴,像没有关紧的水龙头。
    他把手移回肚子。脑袋里还是空空的,什么也没有。
    一辆孤独的卡车隆隆地开过去了。发动机很寂寞,让车拉得老远还在沙沙地哭泣。他终于发现肚子上、手上、烟卷上的红玩艺儿是血。是他自己的血。
    前边是呼家楼。再往前是东大桥。再往前就是神路街,他离家不远了。他的三轮车在后院放着,忘了盖塑料布,淋湿了是要生锈的呀!它是他最后的朋友啦!
    草原上出现了两个入影。他拉着一个小女孩走向红红的太阳,小女孩儿不见了,剩他一个人慢慢地走。太阳落下去了。
    薛教导员居高临下地看着他。
    "爬起来!"
    "薛大爷,我对不住你。"
    "爬起来!"
    她笑着看他。上唇淡淡的绒毛僚一片影子,像嘴唇的影子。
    "我喜欢你!"
    "我也喜欢你!"
    "你拉我一把吧!"
    "把手给我……"
    不是她!不是她!不是她!
    他疼得在雪地上蜷起来。头上的路灯指引着无数小雪花,轻轻地扑下来盖他。空空的脑海里终于浮出了瘦瘦的冷冷的父亲,坐在病床上一言不语。病床上的母亲软软地拉着他的手,眼睛盯着他身后的什么地方。他呆立着无地自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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