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到朝阳门立交桥东边一点儿,他拐进了路南的金鸡胡同。数够六根电线杆子,他看见了那个挂着红窗帘的临街的房子。墙根蹲着一个老太太,正就着路灯的光线在摊煤饼。是方叉子的母亲。他拎着东西慢慢凑过去。
"方大妈……"老人直起腰来,上下打量他。
"我是慧泉。我出来了……"
"我谁呢……小五!把门开开。"
慧泉进屋坐下,方叉子的弟弟给他倒了一碗水。里屋有几个人在看电视,谁也没出来。老太太洗了手,半天不想说话。慧泉觉得挺别扭。但出去已经不可能了,人家不欢迎他,想晒他,这情形他可一点儿也没料到。他不停地摆弄蛋糕盒子和水果篮子,显得十分愚蠢,好像生怕人家看不到它们。
"我来……我来看看您,大爷身体好么?"他猜想方叉子的父亲一定在屋里看电视,可问过之后谁也没搭理他。小五不好意思地看着他。脸有点儿红,这小子长了足有一头,跟方叉子的脸盘,差不多漂亮。
"你有什么事儿?"方大妈问。
"小三儿一时半会儿回不来.这事有我一份儿,对不住您!以后家里有力气活.您让小五到东巷叫我,您就把我当小三儿使唤三儿使唤吧……我没工作.闲着也是闲着。"
大妈叹了口气,电视的声音关小了。
"……出来了敢情好,自己掂量着点儿比什么都强,我们家,不用外人帮忙。再说小三儿也不是我家人了,他死呀活的没咱们什么事,你也用不着惦记……"
"他有信么?……我想看看地址。"
小五给他找了一个信封,皱巴巴的看着费劲。地址是青海省三五六信箱十一分箱。他看了几遍,把信封还回去。没有话说,他想走。三五六和十一两个数目字显得笼统而难以捉模,他想不出那是个什么样的地方。
"麻烦您了,我走啦。"
"把东西带上!"
李慧泉站在门槛里边,总算听到了方叉子父亲的声音,愤怒而又严厉。
方大妈笑得比哭还难看。
他逃进了昏暗的小胡同,急匆匆地往朝外大街走。真想一脑袋撞电线杆子上。花钱找不自在。他招谁惹谁了?他们儿子倒了霉拿他撒气,他找谁去?他们儿子要不拉他拽他,他能到今天这份儿上么?满以为老人们会问这问那地问点儿什么,嘱咐点儿什么,可人家就差骂他一顿了。没想到,也不可思议。
他在别人眼里真那么可恶可厌么?他昏沉沉地往前走,听到身后有人踏踏地追上来。
小五拎着蛋糕和水果,跑得上气不接下气。李慧泉想在他天真的脸蛋上揍一拳,揍得让他父母看了伤心骂街。那才合适呢!
"……我爸说你没工作,东西让你留着自己吃,你带回去吧……"
"小五.就算大哥给你买的……你上初几了?"
"我都上高一了!"
"高一?高一……别他妈瞎塞!不要拉倒,扔茅坑里算啦!你再跟着我,小心我……"
小五害怕了,往旁边躲了躲。
"你他妈都上高一了……想上大学么?"
"……想。"
"以后少搭理我,别跟你哥学。回家告诉你爸爸,就说慧泉让你好好学习来着,看他还有什么不满意的!东西你爱扔哪儿扔哪儿,滚吧!"
小五不敢跟着走了,样子挺可怜,李慧泉拍拍他肩膀,沿着便道头也不回地往神路街走去。电影院刚散场,疲惫的人群涌上了马路,每个人脸上似乎都带着失望的苦恼的表情。他在这些人中间横冲直撞,挑衅地昂着下巴。他顺利地穿过了入群,顺利得让人不舒服。人们适时地不屑一顾地躲开他,使他气馁而又难为情。他闹不清自己想干什么。晚间临睡前,他试图在没有字典的情况下给薛教导员写封信。
铺好信纸,刚写过"我很好"之后就写不下去了。不是找不到词汇,而是自己的感觉与信纸上写的完全相反。它们无法调和。又想给方叉子写。方叉子处境不如他,他总不至于向人家诉什么苦。面对不如他的更值得同情的朋友,他似乎应当心平气和。但他十分懊丧,因为想了半天才想起方叉子的大名叫方广德。这名字好像是另外一个人的,事隔三年,再跟这名字建立某种可有可无的联系似乎有些多此一举。但他除了跟它交谈已经找不到任何合适的谈话对象。信中写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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