致一九七五(12)

2025-10-10 评论

    身上当然就被磨破了。有时是腿上,有时是胳膊肘,有一次裤子还拖出一个洞来。真是有一点壮烈呢,像革命者。大家围着她,纷纷喊道:孙老师孙老师,邱丽香,邱丽香受伤了。
    邱丽香,她忍着身上的疼痛,等孙向明来看她,她想要让他仔细地看她,她等着。她承受了多少疼痛就是要等到这样的时刻,她用不着冲到孙向明跟前,也用不着嚷嚷,孙向明会自己到她面前来。她低眉顺眼,很安静地站着,脸有些红。孙向明果然三步两步就到了跟前,他仔细察看伤处,一边说,怎么搞的,怎么搞的。
    真是幸福的时刻啊,孙向明带她到卫生室,看着校医给她涂上了红药水。邱丽香始终没有说一句话,她低着头,不看孙向明,像一只羊羔,乖巧,柔顺。
    过了二十多年我才又见到了邱丽香。找了十几个女生和六七个男生,在圭江边喝茶。那是一处露天的茶摊,周围围着一圈红蓝相间的塑料编织袋,江风吹来,刮得编织袋进退不定,人太多,彼此隔膜,说话的声音也听不清,只是坐着,看看这个,又望望那人,笑着,却恍惚。终于到了十二点,散了,却又不甘,漏夜敲开了旧电影院旁边的一家照相馆,排成三排合了影,照片上邱丽香就坐在我旁边。
    她没有更胖,也没有更瘦,她体面地坐着,她的工作也是体面的。有一半人下了岗,剩下的在车站当售票员,粮店卖米,商店站柜台。有人卖米粉,有人卖假药。邱丽香有体面的工作是因为她大胆,她敢去找人,她谁都敢找,她就去找了我们班的李卫星。
    李卫星当年是班里的团支部书记,品学兼优的好学生,他当上了邻县的县委副书记,是魏嘉之外,我们班官当得最大的人。
    邱丽香就去找李卫星,不知她是怎么找到的,那时候还没聚会,各人四散,邱丽香挖地三尺,把李卫星找到了。我们全班女生都胆小,没人敢去找当了官的旧日同学,只有邱丽香去了,李卫星给她写了条子,她拿了条子到地区电力局去,第二天就到电力局上班去了。这个传说我们全班都知道,是真的,大家既佩服邱丽香的胆量,又夸奖李卫星苟富贵勿相忘。但是谁都没有学邱丽香,去给李卫星添麻烦。大家说,谁敢找啊,只有邱丽香敢找。
    邱丽香果然是落落大方的,但她跟我不讲南流话,而说普通话和N城白话(类似广东白话,粤语,在G省,相当于官话),既然她在玉林地区的机关工作,她就不再说南流土话,大家当她是公家人,也并不见怪。她问我,你看我的头发怎样?我说好啊,还像以前那样好,又黑又浓。她却说:是假的。
    她平静地说,她戴的是假发套,她得了脑瘤,做了开颅手术,头发掉光了,现在南流养病。我觉得她英勇无畏,心中佩服。
    二00五年八月我没有再见到她,在南流和玉林我分别见到了四个同学,玉林的同学说,有几年没有见到邱丽香了,听说她还活着,但已经说不出话。当年壮硕的少女,手举着荔枝,英勇无畏,满怀爱情,她的身体在拔河的操场上迅疾擦过,渗出鲜红的血珠。而一切都已过去。如此之快。

    孙向明是突然离开的,他再也没有回到我们班。事先一点迹象都没有,前一天的晚自习他还照常到班上转了一圈,布置了第二天的劳动。第二天是个雨天,深秋的雨,一下冷了起来,每人都加了衣服,有人感冒了,不停地打喷嚏。学校安排高一高二全天劳动,就在学校的操场边挖地基,要抢建一幢两层的教学大楼。每个人都带了锄头或铁铲,大家坐在教室里,谁也不想讲话,空气滞重潮湿,云头压得更低了,雨密密地下,没有要停的样子。正不知是不是取消劳动,心存幻想,都在等着孙老师来。
    孙老师没有来,来的是麦大安老师。
    麦大安是科任语文老师,他满脸不情愿地走了进来。他说,从今天起我是你们的代理班主任,孙向明老师有事回湛江去了。等下我们要去挖地基,现在我来宣布安全事项。
    一切太突然了,停了几秒钟,有几个人同时问:孙老师什么时候回来?麦说:什么时候回来学校没通知我,学校只通知我来代你们班的班主任。
    这样冰冷的话让我们生气。我们本来就不喜欢麦大安,他跟我们不亲,我们跟他也不亲。我们跟麦大安的关系很是奇怪,按道理,我们班的语文水平全年级第一,高中语文组还组织别班的语文老师来听麦大安的课,我们课堂气氛活跃,回答问题有水平,很为麦挣脸,但除了丁服,谁都不爱找麦大安。我们喜欢孙向明,不喜欢麦大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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