致一九七五(19)

2025-10-10 评论

    姚红果发明了一种特别的叫唤,咕咕咕,咕咕咕,从来没有人像她这样叫唤一只鸡,好像她叫的不是鸡,而是一只鸟。但她特别高兴这种叫法,有时在教室里上着课,她嘴里不经意就会发出咕咕咕的声音,一只公鸡在她脑袋里站立着,她脸上笑着,一副心满意足的样子。她轻轻地叫唤着:咕咕咕,咕咕咕。
    没人知道安凤美为什么叫它二炮,全班女生都认为这个名字太难听了,但安凤美就是叫它二炮。二炮二炮,她叫道。她坐在座位上,却心不在焉,她歪着头,一只手的食指绕着辫梢,绕着绕着她又咬手指头,她真是太不像个好学生了。
    在鸡屎气味弥漫的宿舍里,我从未看见过安凤美训练公鸡,也从未看见过她练任何最简单的小魔术,以及她说的杂技,或者武功,一样都没见过。她就是说说而已,她从来不练,什么都不练,没有人知道她去陆地坡到底学到了些什么。她只是抱着鸡。她虽不练,但她不慌,她很自在,她在宿舍里抱着公鸡,一下又一下地摸着公鸡的羽毛。一边摸一边叫唤道:二炮,二炮。
    一九九八年十月,我见到了安凤美。我们约好在西门口的文具店门口等。我和姚红果先到,等了有十几分钟。我陆续听姚红果说,安凤美跟李海军结婚了,生了一个孩子,李家安排她在糖烟酒公司上班,九十年代初我回南流镇,有一天偶尔看电视,一抬头恰好看到李海军因流氓罪被判入狱。
    在文具店门口白花花的阳光下,我见到了安凤美,我没能想到,安凤美变成了这样,她的两颗门牙脱了,没去补,头发白了许多,而且稀,衣服是最过时的。豁着的门牙和花白稀疏的头发,真是触目惊心,让人不忍。但她不介意,她微笑着,她叫我的名字,她说:飘扬,你回来了。她的声音像从前那样,清澈,没有杂音。我说:安凤美,我以为你不会来的。她说我怎么会不来?
    我们找一家饭馆吃饭,一路走到水浸社,这一带已经成了餐饮一条街,街边摆满了水产和蔬菜,塘角鱼、黑鱼,九里香、枸杞叶、酸菜、芥菜,砂锅和铁锅,一切都是外乡没有的。我觉得它们就是南流能吃进肚子里的那一部分,也是不能吃的那一部分,是学校的操场、水塔、厕所,是人,安凤美和姚红果,雷红雷朵吕觉悟,张英敏赵细兰邱丽香,孙向明梅花党腐殖酸铵,这一切的某一部分,那些遥远的事物,它们变成了这些菜和鱼,排列在这里。
    这时候我闪电般地想起了二炮,一家饭馆门口,铁笼子里正关着几只鸡,二十多年前,安凤美怀抱公鸡的形象,十分鲜明地出现在我眼前,许多年过去,我把二炮忘得一干二净了。
    那只羽毛华丽的公鸡,跟魔术有关,但它没有变回过去的青春和时光,它的痕迹消失得无影无踪。此刻如果我不写下它,它从前的体温,姚红果的咕咕声,它在我们宿舍床底的窝,那些从食堂偷来的剩饭和菜叶,以及在六感,它陪着安凤美整日闲逛的时光,竹林,毒药,一切,也就彻底坠入时间的深渊了。
    那次的合影没有安凤美,在南流和玉林的同学,几乎都到齐了。一九九八年,二十三年没见,大家都很踊跃,半夜三更叫开了旧电影院旁边的一家照相馆,我们排成了三排,坐一排,站两排,邱丽香坐在我旁边,她戴着浓密的假发,微笑着。但是没有安凤美,穿得最不体面的陈良勇都来了,他穿着一件半旧的蓝色跨栏背心,看上去,跟一个搬运工差不多。但他不认为自己寒碜。
    没有安凤美。后来曾想再去看她,又听说她家住得很偏,养了两只大狗,终于没有去成。
    二00五年夏天,我往安凤美家里打电话,传出的是电信局的录音,电话欠费,停机。
    听黄文惠说,安凤美离婚了,李海军出狱后到了广东,伪造了一张医科大学的文凭,买通一家正规医院的院长,包下一间诊室专治肝病,用廉价的六味地黄丸包装成祖传秘方,三千元一个疗程。很快,就发了大财。他在外面有了女人,不止一个。离了婚,安凤美很惨,她不要李海军给她的钱,儿子也给李海军了,她没有工作,糖烟酒公司早就倒闭了,全国的糖烟酒公司都倒闭了,安凤美已经四十七岁,她找不到工作,没有饭吃。她的父亲早已过世,所幸母亲还在,她住在娘家,蹭饭吃。她连电话费都交不起了。没有人能联系上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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