校文艺队也大合唱,每人发的剧本首个节目就是它,一支新歌,印着简谱,又有舞蹈,又有器乐独奏,最重头的是样板戏选场,有两个选场压轴,一台晚会的节目就下来了。《白毛女》第一幕和第三幕,《红色娘子军》序幕和第一幕。北风那个吹,雪花那个飘,张大梅手持灯盏,独自出现在舞台,窗花舞四女伴,周青、凌玲、李小宇,还有一个是谁呢,大概就是杨海燕。她们头扎长辫子,身穿带花的大襟衫,每人手里拿着两张红窗花。《红色娘子军》的序幕是在土牢里,张大梅和周青,她们光裸的手臂被化妆颜料画了一道道伤痕,但她们怒目而视,然后张大梅就从土牢里逃跑了。第一幕开始是黑沉沉的椰林,吴清华一番独舞,旋转、跳跃,倒踢金冠,但她又被南霸天的狗腿子抓到了。南霸天出场,他身后跟着四个丫环,穿着淡绿的宽腿裤,深绿的大襟无袖背心。吴清华遭受毒打,众丫环做感同身受状,南霸天走了,丫环们对躺在地上的吴清华做依依不舍的动作,她们在台上只停留几分钟,地位微弱。
这四个丫环中有一个就是我。我还会有两个舞蹈节目,群舞,或者是藏族姑娘,或者是为前线士兵纳鞋底的村妇,大红枣儿送亲人,丰收舞或插秧舞。我热爱这些舞蹈,它们健康而欢快,坚强,明朗,我们的舞姿和灯光融为一体,红妆、红衣、手中的花篮或鞋底,在某一个夜晚,在某一处舞台。我们脱离了单调平凡的日常生活,飞升到了这个舞台上。举目都是黑沉沉的,唯有舞台明亮如仙境。仙境早已下凡,它就是遍布在九百六十万平方公里的舞台,大大小小,虚幻而短暂,俗艳、生硬、别扭,而又生机勃勃,坚硬有力。
它是艺术吗?不知道。我们认为它就是艺术。
校文艺队到处演出,各公社、各工厂,林场、农场、五七干校。农忙假,各班下生产队干活,插秧或割稻子,文艺队集中在礼堂里,白天排练,晚上演出。整座校园空而静,教室没有人,操场也没有人,唯有这二十几人,在空荡荡的校园里,且歌且舞。
如此奢侈,又如此无辜。
四点半化妆,五点钟出发。我们在礼堂的楼台上,先往脸上抹一层凡士林,再抹一层肉色的彩底,扑上腮红,又用粉定妆,那粉扑跟扑爽身粉的一样,弄到脸上痒痒的。好了,画眼影和眉毛,用一支细细扁扁的毛笔,沾上油彩,先用红色,再用一点黑色,画成的眉毛又弯又长,眼皮上的眼影是锐利的,犹如一根小小的长矛,整个眉眼看上去极不真实的,既像古装戏里的旦角,又像别的什么。但我们觉得很好看呢。又画上唇线,在改变了形状的嘴唇上涂上朱红色,这样就更好看了,眉目分明,腮圆唇红,在灯光下更显柔和美好,连我们自己都有点认不出了呢。我们对镜顾盼,左看右看。楼台上没有灯,光线有些暗,我们靠在栏杆上,还是有点暗,一抬头,天已经灰了。乐队的男生陆续装车,他们拎着手风琴二胡,拎到停在校门口的大卡车上,乐谱架,服装,道具,码得结结实实的,用绳子固定好。
再也没有比坐上大卡车更威风的了,七十年代的南流镇没有别的车,医院里的救护车、车站的长途客车、偶尔停在县委门口的吉普车,这些不算,它们跟我们没有关系,它们是南流镇的大熊猫,是用来观赏的。唯有大卡车,是我们最热切的运输工具,它与我们肌肤相亲。解放牌厚重,东风牌轻灵,是一对兄弟,各有优点。我们对解放牌更熟一点,它停在校门口,就像我们的兄长。我们七手八脚四面攀爬,很不好上,颇有难度,但我们已经轻车熟路,脚蹬大轮胎,双手抓挡板,一使劲就上去了,活像一群国民党逃兵。
我们化着浓重的妆,接上了长辫子,里面还穿着鲜亮的演出服,这样的一车人装在卡车厢里,颇像大木箱里养的一箱花草,奇里古怪,煞是好看。
豆腐社和红旗旅社,时不时地有人出来看,这两处就在学校的斜对面。有一次,李玉琪站在豆腐社门口,大卡车一开动,她就冲我们一车人喊道:预祝你们演出成功!这使我大为意外。这样有水平的话本应由校领导说的,李玉琪,她在我们班什么都不是,从来不是班干部,连小组长都没干过,而且她也不在县委大院长大,不过是豆腐社的孩子,她却冲着一车文艺队说了如此有气派的话,真让人不得不另眼看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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