致一九七五(38)

2025-10-10 评论

    赵细兰说,飘扬,你又找到我们了,三十年了呢。她们很晚才到,找了很久才找到这家偏僻的、新开的宾馆,又找放自行车的地方,说一会儿话,照了相,她们就要回去了,还要起早上班。我送她们下电梯,她们却客气,在大堂里又要告别,显得生分。
    我跟着她们从侧门走到后面的空地上,那里黑黢黢的没有灯,地上还积了雨水,她们的自行车就停在那里,有点孤零零的,还淋了雨。我伸手摸了摸赵细兰的车座,觉得像是自己多年前的自行车。多年前,它跟我肌肤相亲,风雨同舟。赵细兰开锁推车,她和蒋锦来到了大街上,沿着现在的时间,两人的身影消失在马路的那头。
    如果我是赵细兰,我会觉得一九七五年是我最辉煌的日子么?她给我写信,是把我看成是她最珍贵日子的见证人么?
    那一年,一个孩子上了舞台,平淡的生活中降落了一大块光斑。她把脸涂红,换上戏装,舞台的强光照耀着,底下好几百双眼睛在看,赵细兰心里是欢喜的。一个人,如果她一辈子在粮店卖米,但她中学时代曾经演过戏,她会认为,那是她值得珍藏的日子。我就是这样想的。赵细兰细声细气的,并不适合演李奶奶,但她只能演李奶奶,演一个老人,光彩夺目的李铁梅是安凤美来演。
    她很认真,也积极,尽力做得像,但她忽然就哭了。
    谁也不知道为什么。但她当着大家就哭了,我们问,怎么了?怎么了?她拼命摇头,好像她自己也不知道为什么会哭。既然哭了,她就决定不演了。我和丁服轮番做工作,但她说什么都不愿意了。换人已经来不及,改别的节目更来不及,丁服费尽脑汁,想出了权宜之计,实在不行,到时就由安凤美清唱一段《仇恨入心要发芽》。离晚会还有三四天,我们完全放弃了希望,赵细兰忽然又愿意了。
    世界上的事情真是奇怪,赵细兰也是奇怪的。她又镇定地排练了,好像从来没有哭过,也没说过她坚决不演。她细细的声音说着台词:爹,不是你的亲—爹;奶奶,也不是你的亲—奶—奶。安凤美扑到她的怀里,然后两人共同举起信号灯。就到演出的日子了,各班找自己的服装道具,各班自己化妆。赵细兰自己找来了灰布的大襟衫,还有裤子,还有鞋。我给她化妆,她仰着脸,呼出的气息到达我脸上的绒毛,有一点痒。她的脸上没有绒毛,细而光滑,我在那上头抹上底色,手指碰在她的皮肤上,有一点异样,她脸上隐隐一颤,随即不动了。她闭着眼睛,微张着嘴,很享受的样子。我给她画眉毛,画眼线,上唇色,又要她睁眼,又要她闭眼,再又张嘴,又闭嘴。也都一概享受。她不说话,很安静,但眼睛里放出光。天黑了,灯早就亮了,礼堂里坐满了人。我们班是第八个节目,我们抓紧时间又排了一次,然后,我站在幕侧,手心出汗,他们三人则一咬牙出场了。

    姚红旗、罗慕霞、郑放歌,她们分别是一班、二班、三班的吴清华。
    最后一个学期,上面要移植样板戏,芭蕾舞剧《红色娘子军》,在我们省移植成了彩调剧,高中各班,每个班级都排演同样的彩调剧《红色娘子军》第一场《常青指路》,是校团委的思路,群众运动的意思。
    但谁都不知道彩调剧是什么东西,连听都没听说过。彩调,多么生疏生涩的一个词啊,像一块奇怪的石头。到了操场上,由培训过的老师一句一句教,十几个吴清华和十几个洪常青在下面学,“昏沉沉,只觉得,天旋地转”校园里一时满是这样的唱腔,彩调原来就是这样的啊,这就叫做彩调啊,很好听的呢,有一点像京剧,甚至跟京剧差不多。我们分辨不出彩调跟京剧有什么不同,便又糊涂了。糊涂着仍然认真唱着“昏沉沉,只觉得天旋地转”,并做着昏沉和眩晕状,一律动作夸张,表情过火。
    姚红旗,姚红果的姐姐,小学跟我同班。她处处要拔尖,如果要在一班找一个吴清华,毫无疑问,应该找张二梅,想想张大梅吧,不找二梅找谁呢!却是姚红旗。二班的罗慕霞是转学来的,人很闷,听说学习不错。她是二班的吴清华。
    三班,全年级最活跃,人才济济。他们自己排练了《白毛女》序曲《在人间》,半个班都上去了。他们的歌声响彻在走廊,浩浩荡荡进入我们的窗口,“看人间,哪一片土地不是我们开,哪一片山林不是我们栽,哪一片房屋不是我们盖,哪一片庄稼不是我们血汗灌溉。可恨,地主狗狼豺,土地他霸占,庄稼是私财,又逼租子,又放高利贷!”我们坐在自己班的教室里,心怀向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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