致一九七五(65)

2025-10-10 评论

    我们就给它取了一个人的名字,叫刁德一,昵称小刁。
    刁德一,或者小刁,这样的名字真不像是一头猪的名字,如果叫它胡传魁还差不多。看过《沙家浜》的人都知道,胡传魁又胖又被阿庆嫂称之为草包,如果这个名字用来称呼一头猪,真是再恰当不过了。而刁德一诡计多端,精瘦无比,穿着一身挺拔的国军服装,留着小胡子,这样的人像一头猪么?
    取名的过程是这样的:
    猪一天数次跳栏,它追求自由的激情首先感染了赵战略,他站在猪栏跟前颂道:四海翻腾云水怒,五洲震荡风雷激。他提议给猪花取名为“风雷激”或者“云水怒”。我和高红燕则同时想起了毛主席的《水调歌头·重上井冈山》:久有凌云志,重上井冈山,千里来寻故地,旧貌变新颜。到处莺歌燕舞,更有潺潺流水,高路入云端。过了黄洋界,险处不须看。风雷动,旌旗奋,是人寰。三十八年过去,弹指一挥间。可上九天揽月,可下五洋捉鳖,谈笑凯歌还。世上无难事,只要肯登攀。这首词在我们上高中的时候就已经背得烂熟,同时烂熟的还有一首叫做《鸟儿问答》的词,一到关键时刻,这些烂熟的词就自动蹦了出来,高路、风雷、旌旗、九天、五洋、凯歌,我们觉得每一个词都可以给猪作名字,猪花啊猪精,你就雄姿英发吧,你就越长越像豹子吧,你要是长出翅膀来就更好了。
    猪响了一下鼻子,我们冷静下来,意识到拿毛主席诗词给一头猪起名字,这件事其实有点反动。
    反动的事情我们不愿意做。
    胡传魁,这太像一头猪的名字了,但不像我们的猪。一头黑而瘦的猪,有跳栏的能力和激情,热爱自由,喜欢广阔的空间,如果是现在,我们会首先想到刘翔,一头黑猪,身披五星红旗,背景是湛蓝的天空,它的头上长出了头发,长发和国旗一起飞扬,脖子上挂着一枚奥运金牌。但三十年前我们没有听说过奥运会,刘翔也没有生出来,我们只能叫它刁德一。

    小刁走在我的身后,它全身跟黑夜一样黑。不过要是仔细看,它跟黑夜又有所不同,黑夜的黑是一种空气,小刁的黑是一种血肉之躯,谁要是伸手摸一下,就会发现这两种黑根本不是一回事。
    小刁不让人摸毛,我刚刚把手伸过去,它呼地一下窜出一丈远。它比狗和猫都更不驯服。
    但它喜欢跟在我的身后。
    特别是晚上,如果不是小刁跟在我身后,一个姑娘妹,十七岁,独自一人走在黢黑的乡道上,肯定是风声鹤唳,疑神疑鬼,看到路边的树,就以为是人;如果是人,就以为是强xx犯。
    吃晚饭的时候,刁德一蹭到我脚边两三步远的地方,它像人一样看我,又看我碗里的饭,还围着我转圈子,它有点像宠物却又不像宠物,宠物都是干净的,小刁脏,它身上有一块一块的泥痕,是随地打滚的结果。一头热爱自由的猪是随时都要打滚的,它根本不可能像马戏团里的动物,让它打滚它就打,不让它打它就不打。
    我理解它,也不嫌弃。我向来没有洁癖。
    我光着脚,脚背上沾着泥。挑水的时候踩到水井边的烂泥里,脚背上就结了一层硬壳。开始的时候有点痒,但很快就忘记了,觉得是自己脚上的一层厚皮。我意识到,我脚背上的感觉无疑就是小刁身上的感觉。这时候,我就由衷地感到,我和小刁之间有一种手足之情。
    据美国古生物学家考古发现,人类的祖先是一种外形像猪的动物,它们生活在二点五亿年前的南非沙漠中,这是第一种哺乳动物,是智人的直接祖先。看到这则报道我立即就想起了刁德一。现在看来,小刁的所作所为,是它们远祖的智慧在起作用。
    我把帆布挎包背在身上,把电筒拿在手上。我从小路走到大路,小路是田塍,大路是机耕路,路的两边,是一田又一田的水稻。
    水稻这种作物使我感到安全。如果是甘蔗或者黄麻地,感觉就会不一样。这两样作物在黑夜里是一道密实的屏障,能够藏起妖魔鬼怪,风一吹,就有黑影晃动,草一响,鬼就到了跟前。不过如果是人,甘蔗和黄麻地都不是适合埋伏的地方。甘蔗的秆和叶长着一层白粉,一碰白粉就掉下来,沾到人的皮肤上,奇痒无比。若用手抓,一抓一道红印子,奇痒不但不能消失,又加上了辣痛。如果白粉从衣领掉进去,则更是难忍。黄麻地也不好,过于稀疏,藏不住人,而且有小刺,夏天穿背心,肩膀手臂上会被刮出一道道白印子。若是高粱地青纱帐,藏得起千军万马,神不知鬼不觉就作案无数。我穿过高粱地将会心惊胆战,躲得过初一躲不过十五,总有一天,会被人冷不防拖进高粱地里。在我们的文化中,贞操第一,生命第二。好在六感没有高粱地,路边全都是水田,水里长着舒展的水稻,只比人的膝盖高一点,即使有哪个坏人心甘情愿泡在水里,也要有把自己缩成一小团的特殊技巧。这种情况从来没有听说过。

耽美书斋推荐浏览: 林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