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十年过去了,我还记得安凤美喜盈盈地抱着半导体收音机的样子,那天我们刚吃完晚饭,正收拾碗筷,凤美的声音就从屋后的土坎传过来,她喊道:飘扬——
她的声音里布满了细小的玻璃珠,尖细,同时又有一种明亮的欣喜,她从土坎上跳下来,玻璃珠飘动起来,在她的身上闪烁。她说,我给你看一样东西,就把一只比肥皂盒大一点的铁盒子递过来。半导体收音机,我当然认识,在幼儿园我就见过,是黄老师私人的,她把它放在窗台上,把声音开到最大,让我们听“小喇叭”节目。张英敏家也有一个,黑色的,比这个大。但毕竟,半导体仍是奢侈品,安凤美的半导体在水冲知青点的厨房里,在黄昏,在天正在暗下来的时候,唱着电影插曲,《闪闪的红星》里的《映山红》,“夜半三更哟,盼天明,寒冬腊月哟,盼春风,若要盼得哟红军来,岭上开遍哟,映山红”,很抒情,悦耳。
多年后我意识到,安凤美没有被毁掉,她的青春年华是开出花的,她既懒散,又英勇,她的花开在路上,六感和六麻,香塘和民安的机耕路,自行车和公鸡,五色花,和左手,和土坎,到处都是她的花。
罗同志在大队的知青会上说:你们这么年轻,万一出了事怎么办?谈恋爱谈出事情来,这种事全国都有,我们县,我们公社也有,希望我们六感大队不要出现这种事情。出了事情,尤其是女知青,出了事情你们最吃亏。这番话完全是公社知青大会的翻版,每个月,全公社的知青集中开会,主管知青的干部都要一再地劝大家不要谈恋爱,他苦口婆心,痛心疾首地说:你们这么年轻,万一出了事怎么办?谈恋爱谈出事情来,这种事我们公社已经发生了。出了事情我们还得给你们开证明去做手术,不做手术怎么办?让你们把孩子生下来啊?让你们结婚啊?这怎么行!你们还没到法定年龄哪,这也是你们父母的要求,他们希望我们一定要管住你们,尤其是女知青,出了事你们最吃亏,男的拍拍屁股走了,你们找谁去!还不是得我们出面。所以我奉劝你们,千万千万,不要谈恋爱,要谈以后再谈,等你们到了年龄,我就不管你们了。
这真是惊心动魄的一番话,我们坐在下面,心里一阵阵发紧,气都不敢出。恋爱、手术、孩子、结婚,这些词一个比一个严峻。一个比一个恐怖,即使带队干部不说,我们也不要碰着它们,躲得远远的,永远也不要沾,在我们纯洁的意识里,那都是一些可耻万分的事情。但在会议上每次都要强调,一个又一个的例子,让我们一次比一次不安。
我们坐在会堂里,心绪不宁,我们本来高高兴兴来开会,每月就盼着这一天,我们盼着吃一顿好饭,和好朋友说说话,逛逛街,买点东西,或寄信,或者成群结队骑上自行车回县城,我们的自行车铺满了整条马路,我们大喊大叫,那真是壮观啊!汽车见了我们都得慢下来,谁都不敢惹知青,集中的这一天是我们的狂欢节,我们要高高兴兴、痛痛快快的,但一开会就把我们说得心情沉重,气氛压抑。
罗同志认为我若想成为先进知青,就应该帮助落后知青安凤美。事实上,在成为一名先进知青和成为安凤美之间我总是摇摆不定。我既想当先进知青,却又暗暗希望自己成为安凤美。
罗同志说安凤美说的一切都不能信,他对安凤美太了解了,他跟她父亲在同一个厂里,那是全厂有名的“安大炮”,什么都敢吹,一天到晚尽吹牛,不吹牛就受不了,此外生活作风也不正派。按罗同志的说法是:什么种子发什么芽,什么藤上结什么瓜。这种民间谚语后来被加上了一句:什么阶级说什么话,谚语本身因为这句附加的话而广为流传,有一首歌就是这样唱的。罗同志是一个善良的人,他没有把阶级斗争放到安凤美头上,他想的就是六感大队的知青一个都不要出事,但如果出事的是安凤美,罗同志就可以原谅自己,不是他不够负责,而是安凤美的根不够正。
总而言之,不管安凤美多么落后,生活作风多么不正派,我还是与她混在了一起。星月朗朗,我和安凤美骑在白马上,沥青在月光下闪着微光,马尾松的枝条像柳树一样婀娜,我和安凤美骑在同一匹马上,我在前面凤美在后面,看起来就像是她在搂抱着我。但我又觉得自己应该骑一匹红马,安凤美骑了白马,我就要骑红马,骑了红马就应该穿一身白衣,像《白毛女》下半场喜儿的衣服,白衣飘飘,红马奔驰,这就是我插队年代里隐秘的梦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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