什么叫做南方?在我看来,南方就是常年打赤脚的地方。插队一年半载之后,我们的脚底就磨得像树皮那么厚了。
刚来的时候,喜坤喜凤喜月喜莲来看我们洗脚,她们三三两两的搭伴来,先在我们门口探头探脑,然后一挺身就入屋了,入了屋也不坐,站在屋子中间,看看我们的蚊帐被子和枕头,又看看我们的铁皮桶脸盆和木箱,一边看一边嘴里发出啧啧叹声,说郑屋那边大木的新娘的嫁妆还没这么好,夸过之后又看我和高红燕洗脚,我们刚刚把脚举起就引来一阵惊叫,她们叫道:到底是南流街来的啊!脚底板比我们的脸还要白。这个惊人的消息传出去,队里的姑娘媳妇都来看我们洗脚,连玉昭清扬都来了。来得最多的是喜凤喜月,喜月喜欢把她自己的脚底举给我们看,她说:你睇我的脚,跟树皮那么厚,刺都刺不进呢!她用长长的指甲揿给我们看。
现在我的脚底板也有树皮那么厚了。光脚上山打柴或者走在多砺石的路上,或者走在草上、沙子上、锄过或未锄的泥土上、水田里、泥泞的路上,我的脚底板已经见多识广,它亲历的事物比脸还要多,在关于夜行动物的想象中,我的脚最先产生反应,脚和手,立即变成了四肢,我四肢着地,前右踩着了一块石头,前左探着了一洼水,后右陷在了一摊烂泥里,后左稳稳地立在一块平整坚硬的地上,这一瞬间的感受如此丰富,它聚集在我的四肢上,并且不断地游动、放射,紧接着我感到小腿一片冰凉,这说明一,有风吹来;二,我的裤腿挽到膝盖,小腿完全裸露,风一吹就直接吹到了皮肤上。
冰凉的小腿使我完全记起夜晚骑车到学校的情景了,皮肤的记忆真是比脑子要好,经久不衰。我光着脚,把裤腿挽到膝盖,在漆黑的夜里呼呼踩车,这副打扮完全不像一个知青更不像一个人民教师(每到开会,这个光荣的词总要频频出现在我们头上),当然更不像一名马上佩剑的侠客。多少次我把自行车当成马背,梦想着自己是一名携剑的侠客,穿着白色的衣衫,如流星般迅猛,轻盈地飞越六感的上空。我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把裤腿挽到膝盖,现在想来,是为了一旦不慎,从自行车上摔到稻田里,我可以单腿着地,而水田里的泥水最多不会超过小腿的深度,我只需把腿上的泥浆冲干净,把裤腿放下,就可以干净整齐地出现在六感学校我的班级的门口。如果卷裤腿,万一掉入水田,拖泥带水稀里哗啦地走进学校大门,这副样子跟一名初中一年级的班主任相去甚远,倒像一个逃犯或者是一名捣蛋鬼。
我从水田里拔出脚,扶起自行车放稳,看到只有我脚下的几株禾苗被压歪了,三五步外的稻田静如处子,沉在水里的细泥像镜子一样光滑细腻,泥面上的一层水清澈透明,跟井水一样干净。我撩起一捧泥水洗小腿上的泥,泥面上的水一时就变浊了,我就再走几步,再撩一捧水。几捧水就把泥腿泥脚洗得干干净净。然后我再骑一小段路到学校,我换上解放鞋或者凉鞋走进教室里,晚自习刚刚开始,学生们差不多到齐了。我的裤腿有点皱,但每个老师都差不多。
九点多就下晚自习了,我回到我的小屋子,就像鸟儿从笼子回到了树林,我的笼子就是一节又一节的课,一摞又一摞的作业本。我不太喜欢讲课,也不喜欢改作业,我喜欢带学生劳动。这种劳动跟生产队里的劳动不一样,带有嬉游的气质,如同城市里的春游或郊游。教育革命的语录是怎样说的了,“现在课程多,害死人,使中小学生、大学生天天处于紧张状态。课程可以砍掉一半。学生成天看书,并不好。”“现在的考试,用对付敌人的办法,搞突然袭击,出一些怪题、偏题整学生。这是一种考八股文的方法,我不赞成,要完全改变。”“旧教学制度摧残人才,摧残青年,我很不赞成。”“课程讲得太多,是烦琐哲学。烦琐哲学总是要灭亡的。”这些语录我们曾经倒背如流,三十年都没有忘记。对于我们的少年时光,我既为读书少而痛心疾首,同时又为那些五花八门的玩意儿而庆幸。高中时代的沼气池,腐殖酸铵,水稻三化螟越冬代,自制的干湿测量仪,不伦不类的半导体以及一盏又一盏我们安装的灯在农民的房屋里亮起来,它们在我的中学时代闪闪发光,是它们,使我没有深陷在令人窒息的应试教育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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