致一九七五(85)

2025-10-10 评论

    不知这样一个孙大姑娘会跟谁结婚,她将来怎么办呢?六感没人能配得上她。有一个老师,姓朱,眉清目秀的,但他当兵去了。学校开了个欢送会,孙大亲手给他戴上了大红花。
    有一个秋天的夜晚我到孙大的房间讨水喝,她穿着一身大红的棉毛衫来开门,秋风已起,夜愈深愈清冷,不知怎么就说到了婚姻。她说没意思,结婚也没什么意思。我说干脆不结婚算了。她说要不结大家都不结才得,大家都结了,剩个把人不结一样没意思。
    这样消极的话我从没听她说过。她不常住在学校,她回家住,她家就在学校的对面,步行十多分钟就到了。
    离开六感后有一次我以为遇到了她,在公共汽车上,N城,八十年代中期,有七八年没见了。车上人很稀少,有一个女人坐在我对面,她非常非常像孙大姑娘,年龄身高五官肉色声音举止,我觉得她就是孙大,我紧紧盯着她,想等她跟我一对眼就冲她点头微笑,他乡遇故知。但她看了我一眼,没等我反应她就看窗外了。一九九八年我回六感,在学校里我问起孙大姑娘,他们说她到玉林去了,仍当老师。孙二姑娘大学毕业,作为工农兵学员,分到了柳州钢铁厂。六感的姊妹花,六感的人尖子,无论去了柳州还是去了玉林,都已是远走高飞。
    我还记得罗昭,他的学问最大,任高二的班主任兼教语文。听说他原来在南流,犯了错误才弄到六感来。连香塘都没呆住,错误大概不小。学生们都服他,尤其是女生。他的房间在两个教室之间,总是看到有女生在他的门口晃来晃去,拿作业本,或者帮他熬中药。女生把药渣倒在门口的畚箕里,再拎着畚箕穿过整个学校去倒,学校里全是中药的气味。
    我和罗昭不搭话,只有一次,他问我:大队部墙报那首《清平乐》是你写的吗?我说是。他又问:是《清平乐》吗?我说是。他笑笑,不再说下去。那次大队要出墙报,不记得是歌颂农业大丰收还是批判资本主义,丁服写了一首《菩萨蛮》,我就写了一首《清平乐》,其实是瞎掰,连韵脚都押不好,平仄就更谈不上。罗昭大概心里笑翻了。
    另外还有两个公办教师。陈老师,戴一副很圆的眼镜,像旧照片中的历史人物。他用词很严谨,有一次我说我不喜欢热闹,他忍了一会儿没忍住,纠正我说,应该是不喜欢嘈杂。他觉得,热闹是褒义词,而嘈杂是贬义词。
    宋老师是个老太太,特别矮,特别瘦,脸上和身上一点肉都没有,真的是一把骨头。她教小学语文,当班主任。学生对她也有些敬畏,因为她是从南流镇上来的。在六感,南流镇就是大地方,遥远、繁华,农村人难得去一次。宋老太太每周回南流一次,她从六感步行到香塘,再乘班车。她又瘦又矮又老,但她走得飞快。她飞快地走在机耕路上,背着一只布袋子,在田里干活的人看见她就说,星期六了,宋老师回南流街了。
    他们三个,是全校羡慕的对象。
    只有他们三个是公办教师,是吃国家的粮食的,其余人都不是。全校十几个班,小学初中高中,二十几个老师,全都是民办教师或代课教师。
    民办教师一辈子的理想是转成公办教师,有公费医疗,有退休金。但编制有限,中间隔着千山万水。所以大多数人都不是,刘老师不是,孙大姑娘不是,孙二姑娘也不是。

    教过的学生我也差不多忘记了,面容模糊,名字几乎想不起来。一九九八年我回到南流,有一个傍晚我到南流郊外买牛奶,那时南流人时兴不吃成品牛奶,无论蒙牛还是伊利,在南流都一样销不出去。南流人对新鲜牛奶的理解是带着母牛体温的,冒着热气的牛奶,每天早晨和傍晚,卖牛奶的人骑着自行车走街串巷,他的后架上绑着一只封口的铁皮桶,每到一条巷子他就喊道:新鲜牛奶——就有人拿出一只大口的搪瓷口盅,卖奶的人用一只竹筒探进铁皮桶里,一筒一筒地把牛奶量出来,如同打酱油。但有少数南流人觉得此事仍不够爽,他们要亲眼看到牛奶从母牛的Rx房挤出来才甘心,于是每天早晚,都有少量认真的人,专程到养有奶牛的人家等着,他们要亲眼看着牛奶从奶牛身上挤出来,再从挤奶桶里直接买到牛奶,然后才能心满意足地回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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