致一九七五(87)

2025-10-10 评论

    这使我心里一惊。
    这使我的感觉更加真切,那把消失了几十年的竹喷筒,它崭新、光滑,竹子是新鲜的,散发着竹笋一样的清香,竹皮的绿色一点都没有褪去,把手十分光滑,半点木刺都没有。我知道如何把粗糙的木头抛光,先要用粗砂纸打磨,然后再用细砂纸,最后要用一种白鳝泥磨一遍。这是吕觉悟的爸爸告诉我的。
    白鳝泥为什么叫白鳝泥,肯定是这种泥跟鳝鱼一样滑腻。灰白色的,又黏又密,挑起来比一般的泥重许多,缸瓦窑用这种泥烧成缸和瓦,瓷厂则制成洁白的瓷器。
    我的学生宋谋生,他没有砂纸。砂纸是一种奢侈品,在南流镇,我家里也没有,吕觉悟家才有,因为她妈妈在五金厂。宋谋生,他一定是用粗细不一的沙子先磨上几遍,他一个人走到水溪边,赤脚探到水里,木把手在嘴里衔着,或者夹在膝盖间,然后他双手捧出一捧河沙。他站在溪水里打磨木把手,头顶是满天星。干完这道工序,谋生就出发到邻队的瓦窑弄白鳝泥。白鳝泥,这是他站在溪水里突然冒出的主意,这个主意像火一样烧着了他,他兴奋地从水里蹦上来,一边赶路一边想着瓦窑边的泥塘,闪着白光的白鳝泥,像鳝鱼一样滑腻,他心花怒放,脚下生风。
    瓦窑没人,夜色灰黑,地上摸到一块瓦片。他试探着,一■泥挖出来,湿漉漉滑腻腻的,又硬又重,就是它,白鳝泥!像青石那么重的白鳝泥,它的滑腻和具有硬度的弹性使他的手指兴奋起来,他全身充满了快感,一屁股坐在了烧窑用的松树枝上。晚上他回到家,后背和头发沾满了脱落的松针。
    宋谋生的竹喷筒就是这样一个深潭,刻痕、溪水、沙子、白鳝泥、松树枝,都在深潭里,当它们涌出来的时候,我才意识到这一点,我一直以为,竹筒就是竹筒,现在我才明白,不知道有多少东西被我忽略了。
    有关六感学校,我几乎忘记了所有人的名字,所有人的样子也都模糊了,只有宋谋生通过一根竹喷筒站到我面前,暗旧的光泽在浮动,竹筒就是宋谋生。

    我记得的还有我的自行车,男式的永久牌,双杠、半边链盖,半旧。我拉着这辆车从旧医院的宿舍穿过操场,走到马路上,玉梧公路是省道,可以通往广州,路面铺着灰黑的柏油,光滑、平整、宽阔。迎风展翅,飞腿上车。过了太平间就是一个大下坡,车身轻盈地下滑,像飞一样,农机厂过了是农科所,一排带着圆形百叶窗透气孔的平房坐落在山坡上,水稻平整,铺在公路两旁,一片又一片的绿色,接天连地一直连到地区水泥厂,灰色的厂房,灰色的锅炉和烟囱,样样都是巨大的,在田野上,显得更加巨大和古怪,像灰色的怪兽,把天也弄灰了一块。但它也是有些神圣的,它不是我们南流县的水泥厂,它是地区级的,它在远处,在高处,所以它的巨大和古怪是神秘的。但它很快就过去了。之后道路空旷,无可期待,两边的马尾松围成一个隧道,幽暗、深远,不知通向何方。
    它乏味地通到了十字铺,这是注定要到的一个乏味的路口,自行车右拐,就从沥青路落到砂石路,屁股颠起来,车轮下面砂石的摩擦声嘎嘎响,迎面有手扶拖拉机,突突地喷着黑烟,又有自行车摇摇晃晃地驶过来,车后架绑着超高超宽的物件,人小物件大,犹如蚂蚁拖蟑螂,一晃一晃的,眼看就要掉进田里了,但它就是不掉,非但不掉,还一直行进,就这样它摇摇欲坠地骑进了香塘墟。香塘墟,香塘公社,在墟头右拐弯,很陡的坡,像战斗机俯冲下去,惊险而刺激,精神为之一振。“过了黄洋界,险处不须看”可以置换为“过了六感河,险处不须看”,俯冲下来顺势就过了六感河,拐弯,拐弯,再拐弯,盘山而入,上坡下坡,再无砂石路,只是泥土路。山上是稀疏矮小的松树,大树到哪里去了呢?到了清水塘,有房屋和竹子,穿过去,再拐一个弯,就到了我们的水冲。木薯甘蔗,一两株棉花,覃清扬和覃达林的屋子,水井,玉昭,小路,五色花,大地坪,三公三婆,大翠二翠,就到了知青点。

    我练车练了几年,直到插队,都还没有练熟。长期以来,我做梦都想着骑上家里的自行车到大街上去,然后再到马路上去。我热衷于练车,星期日或者暑假,拉上单车,绑上扁担,在体育场的跑道上,蜻蜓、晚霞、浮动的人、尤加利树叶燃烧的气味、车轮压在沙子上、膝盖微疼、眼睛微辣,那就是我陶醉的时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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