致一九七五(9)

2025-10-10 评论

    我没有见过一个老师这么粗暴,我不明白,他凭什么。我完全懵了,意外,震惊,全身的血往头上冲。接着又像有人在后脑勺打了一闷棍,血一下子又四处逃散,头脑一片空白。我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情,只感到水龙头开着,水哗哗流,我不知道该拿它怎么办。
    这把游标卡尺,是我们物理期终考试的考卷。书面考试废除了,强调实践,自己动手。
    三合板是从哪里找来的呢?抑或是松木板?杉木板?母亲单位有木工房,永远都有,有一段时间,木工房就设在饭堂里。比正常条凳长两倍的长条凳,有两块砖头那么厚,上面布满了刀斧的痕迹,一头有一细铁条,绑着墨线,摇着墨盒的把柄,墨线就会不断地吐出来,再用手一弹,木头上就有一道笔直的墨线了。锯子吃进墨线,一进一出,锯末从窄小的缝隙漏下来,木头渐渐被锯开。有不同的锯子,齿疏的,齿密的,长短大小不一。还有刨,长刨、短刨,圆刨,斧头,凿,尺子,在工具箱里,闪闪发亮。
    我喜欢看刨木板,比起锯木头的逼仄吃劲和断裂,刨木板有一种舒展,优美而从容。叉开腿骑在条凳上,本来不雅,但他伏在木板上,好像在倾听木头说话的声音,又像木头散发了一种隐秘的香气,他伏得这样低是要闻这气味。木头说了什么呢?我们不知道,但木工知道,他一下一下地推着刨子,把全身都送出去,一高一低,刨花又软又薄,曲着卷着,从刨子开口处滑出来,一片又一片,撒娇似的,带着好看的木纹,奇异,美妙,从不重复。木工有时也会迷进去,他小心地摸一摸光滑的木板,再刨几下,再摸一摸,它是谁呢?是他的老婆吗?大概,他有时就把木头当成他的老婆吧。
    刨花堆积,木香弥漫。
    在我十六岁的时候,我曾经在条凳上刨过一小条木板么?我是否找到过一块木质紧密花纹好看的木板,央求木工师傅帮忙刨光呢?我是那样重视这把卡尺,我希望做到最好。我希望把它拿给孙向明,我说,我来交卷了,他看到它,眼睛一亮。然后,我心里就能开出花来。我找了各种木板,松木、杉木、樟木、苦楝木,但我没有能力摆弄它们,刨子在木工手上很轻盈,到了我手上就很重,刨花不长,寸草不生。我只好找来三合板,用铅笔在上面画出卡尺的形状,用刀削,一点点的,又用砂纸打磨,粗砂纸磨三遍,细砂纸磨三遍。又仔细画上了刻度,又刷上了清漆,透明,油光水滑,对我来说,已经到顶了,要知道,我根本不是一个手巧的人。
    孙向明对我太严苛了。
    我无端觉得他应该宠着我,无论如何。
    那个毫无道理的十六岁,一个傻女孩,她觉得人人都应该宠着她,事实上,她已经被宠坏了,她真是欠人当头一棒啊!她是不知道,生活迟早要教训她,晚教训不如早教训。
    在这之前,已经交过两种作业,原子模型和化学反应炉剖面模型。反应炉模型两人一组,我和张英敏自由组合,两人找来硬纸壳,做了反应炉外壳,又在纸上画了焦炭和火,交上去,化学老师立即给了A等成绩。我的旧影集里还保存着一幅装模作样的照片,我和张英敏一人一边,反应炉模型在中间,是夏天,两人都穿着短袖衫,她的是格子的,我的是鸡蛋清的颜色,照片上看是白的,那是我母亲的衣服。我剪了短发,张英敏是小辫子,她永远都是细细的小辫子。两寸的黑白照,是到西门口的照相馆照的,花了七角六分钱。
    照片上面还有游标卡尺,被我拿在手上。我们得意洋洋,手捧我们拙劣的杰作,在星期天的上午,从家里出发,从东门口走到西门口,凤凰树正在开花,在校门口和操场里,那花瓣真像凤凰的羽毛啊,艳丽的红色,映红了半边天。如果我们回头,就会看到这片红色,但我们头也不回,这是我们司空见惯的树,每到六月就会开花,我们从来不觉得它们有什么值得特别注意的。我们小时候它们就在那里,它们将永远在那里。只有被雷电劈中,它们才会死去。而雷电是不会劈它们的,因为它们从来没有做过坏事。难道不是吗?
    我们头也不回,走得飞快。人在年轻的时候,总是走得飞快,时光从我们的耳边嗖嗖掠过,留下了那张两寸黑白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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