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吧,房间(29)

2025-10-10 评论

    她不知道它从什么时候跟她回来了,并且那么准确地悬挂在她的床铺的上方,看到它她就想起了她小时候住了十年的那个小村子,那些关于鬼魂的传说像瘴气一样缭绕在这个村子里,几乎每个人都见过鬼,祖母讲起她亲眼看见的鬼的故事活灵活现,它们隐藏在祖母的黑色大襟衫里,在夏天的风中隐隐飘动。
    我相信南红确实看见了它,在赤尾村的屋子里有时也能看见。在她的头发没有长长的时候她躺在床上,她有时说它在窗口,有时说它在天花板上。
    但我从来没有看见过它。

    我是否看见过那个从我的身体里分离出来的、酷似我小时候样子的小人儿?我知道它从来就没有成为过一个小人,它只是一粒胚胎,它的人形只是我的猜想。我以为它早就消失在N城了。自从扣扣出生,我就再也没有想到过它。
    前不久我在街上乱走,阳光很好的大白天,跟鬼没有什么联系。我走到南国影联门口,一到S城我就听说这是一个妓女的集散地,外地人来看电影,她们就从陪看做起,陪看是附带的生意,上床是正经的生意。我跟所有从内地来的文化人一样对南方的妓女怀有一点好奇心,刚来的时候有人告诉过我,在夜晚的大宾馆或舞厅、迪厅门口走来走去的那些浓妆艳抹的年轻女子十有八九都是,如果穿着皮短裙,那就百分之百是了。但我总是觉得没有看到她们。在我缺乏经验的观察中,每一个人都像,同时每一个人又都不像。南国影联门口有一些女人在徜徉,妆也不是那么的浓,裙子也不见得怎么样超短,我看看她们,她们也看看我。
    不知道那个泰国老女人是什么时候出现在我身后的,当我走进国贸大厦的阴影时,身上的凉爽使我的感觉神经重新敏锐起来。
    我意识到有人在背后看我。
    我回过头,看到了那个泰国老女人。
    其实我并不知道她的国籍,她肤色浅棕,额头高而窄,眼窝深陷,如果她的鼻梁比较高的话我就会认为她是印度女人。听说北京的某些大宾馆曾经请过算命的印度女人坐堂,用来招徕生意。所以看到这个女人我一点都不吃惊。
    她的眼神很特别,既冷漠又歹毒,她的身上散发着一种石头一样坚硬而冰冷的气息,这些冷气浓密地笼罩着她,把她与这个繁华的、炎热的城市隔开。她既是石头又是一团冷气,这个城市的繁华与酷热一点都侵入不了她,她穿着厚而结实的裙服,镇定自若,她站在阳光中就像站在树林浓密的阴影下。我知道我碰到了一个真正的女巫,她随时随地将千里之外的阴凉召唤到自己身上,这种召唤不动声色,只有另一个女巫才能看到那些凉气像一些隐形的绿色树叶一片一片地飞落到她的头发里、衣服的皱褶里以及堆积在她的脚下。
    我们相距有两三米远。我感到凉气从她身上发散出来,把我们环绕其中,身边不远的车流、行人、大厦迅速变得虚幻起来,我听不到它们喧闹的声音,我跟泰国女人之间有一种奇怪的安静。
    你身上有两条阴影。泰国女人说。
    我不明白她的意思。我思忖她是不是指光线作用下的阴影。
    是两个阴魂。她不动声色地说,你以前曾经堕过两次胎。
    这句话就像一道冰冷的闪电劈着了我,一股冷气从后脑勺直灌下来,瞬间抵达我的骨骼和血液。那个N城公园的夜晚、草地上的湿润、薄荷和栀子花混合的气息以及K.D的脸庞全都像乌云一样浓缩在我的头顶,那些我以为早就忘却的瞬间,像雨滴一样猝不及防地滴落下来,携带着使人疼痛的力量,一直打落到我身体的最里面。
    街头的阳光明亮而耀眼,那个泰国女人已不见踪影。
    我有好一会儿站着没动,我担心我一走动那个附在我身上的小阴魂就会叫唤起来。我用手抚摸自己的腰间,那里很空,什么都没有,我开始明白那自然是什么都摸不着的。我又壮着胆低头看了一圈,我的浅色T恤和白裤子一览无余。

    我开始慢慢走着。不知道自己要去哪里,也不知道自己事实上走过了哪些地方。在深圳密集的玻璃山般的高厦间,N城的青草像乌云一样在阳光下弥漫,它们从高楼之间、马路上、窗口那些密封的窄缝中生长出来,遮住了汽车、人流和大楼。K.D的声音从青草的草尖上碰到我的耳垂,青草在我的身体下面,他的脸在我的上方。他的身体瘦高硬,就像多年以后流行的那本美国畅销书里描述的男主人公。当然他比那人要年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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