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多么悲惨。
大学毕业分到N城使我既高兴又人心不足,N城对我来说是一个陌生的城市,它距离我的家乡有500公里。但距离说明不了什么问题,它的陌生不是因为远才陌生,而是因为没有任何亲戚熟人朋友的那种陌生,陌生得像一张白纸,什么都没有,N城这个名字对我来说跟西宁或贵阳没有什么区别,它们都是地图上的一个圆圈,与我从未有过关系。
一张白纸意味着什么?可以画最新最美的图画。我到N城的单位报到,唯一的遗憾是这里离家乡还不够远,亲戚们还是有可能到这块白纸上来,涂上一些令人不快的色彩,我想若是弄到西藏拉萨或者黑龙江的齐齐哈尔什么的,一辈子都不会有亲戚光临,这该有多么美妙!
在N城的自由生活中我度过了七年时光,七年中我在业余时间里埋头写作,80年代跟90年代最大的区别是前者没有双休日而后者有,所以80年代的整块时间除了节假日就是每周的星期日,在这些神圣的业余时间里我不需要拜亲访友,连想一想的工夫都不需要,这使我在大量的阅读和练习中慢慢地成长起来,写出了一些还说得过去的诗,使我在虚荣的青春期获得了一些轻佻的自我膨胀的资本。我想我如果在N城有许多亲戚,她们决不会眼睁睁看着我到了二十七八岁还没有一个可以用来结婚的男朋友,她们会串通起来让我去见一个又一个与我毫不相干的男人。这样做的后果除了使我什么事都做不了外还会彻底败坏我的胃口,从此成为一个什么人都不愿见把自己关闭起来的孤僻的老女人。
这与我的想法相差太远了。幸亏以上遭遇只是出现在我的臆想中,至今也没有成为现实,最终也不会成为现实。我过着没有亲人限制的自由时光,我写信对母亲说我要报考研究生,这样她对我十分放心,在80年代,研究生是一个比较高级的名词,只有少数人才能拥有,这能使我母亲的虚荣心得到满足。她来信说,只要我在三十岁以前解决个人问题,三十二岁以前生下一个孩子就行了。我一直没跟母亲讲实话,我想她肯定会认为写诗没有什么出息。
我怀孕的事情没有人知道。
怀孕的姿势就是干呕的姿势,控制不住的干呕,在任何场合捂着嘴冲到卫生间。这种姿势十分不雅,我看到过几次自己弯腰疾走的身影,它们重叠在一起,带着我春夏秋冬各种不同的服饰,依次走过。在我怀扣扣的早期,电视里正在播《渴望》,那首主题曲如同一团厚实的气流裹着我的身体,因为浓密而显出了形状,像雾和云,粘附在我的肢体上,并跟随着游走飘动。我看到自己眉目不清,曲线不明,像一团人形的雾状物,或一个雾状球人。厚实的气流渐渐密不透风,它们的封闭具有压力,似乎因为怀孕才招来了它们。这种头晕憋气的感觉使我头脑一片空白,脑子里经常重复着一些毫无意义的怪问题。那些密实地贴紧我皮肤的气团在我的感觉中变成了我膨胀的肉体,身上胀痛的感觉从Rx房开始到达全身。
那出电视肥皂剧在我第三次怀孕的时候在中央台的黄金时间播出,受到全国人民的爱戴,一到时间,所有窗口里飘出的都是同一首歌,任何人都不可能听不见。这是我怀孕时间最长的一次,直到把我的扣扣生下来。所以这首歌不仅仅停留在我那次的怀孕里,它奇怪地使以往几次的怀孕跟上来。特别是现在,当我坐下来,不去想工作的事,我一生中的几次怀孕就很容易从记忆中浮升上来,当我远离它们的时候,我甚至觉得它们就像黑暗中的红色莲花那么美丽,一朵大而饱满,其余两朵玲珑含苞,它们在黑暗中飘浮,散发着神圣的光。
也许怀孕就应该是这样的,饱含果实的女人,像苹果一样,脸色红润,线条圆实。但是从很早很早的时候就开始变质了,时间早得以千年为单位。怀孕使女人变得焦虑,她们不知道将要生下来的是男孩还是女孩,不知道生下来的孩子会有什么不妥。大家都知道,这是准备生孩子的已婚女人的焦虑。那些未婚怀孕者,被社会规定为不许生孩子的女人,或者自己不愿意要孩子的女人,怀孕的疑虑就像未被确诊的肿瘤的疑虑,无形的肿瘤疯狂地吞噬女人正常的心情,像火一样掠走她的容颜。等到怀孕被证实,肿瘤的细胞更是飞快地裂变占据女人的每一寸神经。在各个不同的时期,这种类型的女人有以下下场:被火烧死、被放进猪笼里沉塘、会服毒自尽、会遭受批判、挂着破鞋游街、会低人一等、会被从事人工流产的医务人员粗暴对待、会遭到男朋友的嫌弃,那个冰冷的男人甚至会说:女人怎么像母猪一样,一搞就怀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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