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洗澡水的蒸汽中浮现出来的是八个月大的扣扣,那时她的脸上长了不少肉,我的手指在她的牙床上两头滑动,但我没有找着一点坚硬的东西。我把她抱到澡盆边,准备先洗她的头。我一只手探到了水里,这时我又看到了扣扣扁着嘴上下啮合的动作,我重新掰开她的嘴,我用手指的背面触碰她的牙床,一下就撞到一点又硬又尖的东西,我稍用力一压,我的手背马上感到一阵尖利的疼痛,不太疼,但很明确,我再翻过手,用手肚子在同样的地方按了几次,还是一点感觉都没有,我再用手背,马上又碰着了那又小又硬的东西,这第一颗牙蕾隐藏在那么深的肉里,天生就是让母亲去发现的,它藏身在肉里,发出微弱的气息,这点气息只有母亲才会注意,她无论如何也要找到它,这个念头就像澡盆里蒸发的水汽,飘满了整个房间,沾在她的头发、衣服上,跳到她的后背她的眼睛,最后集中在她的一根手指上。
我对扣扣说:扣扣你长牙了!我抱着扣扣飞快地奔到另一个房间,闵文起正在看报纸,我冲他大声嚷嚷说:扣扣长牙了!惊喜使我有点气喘,我上气不接下气地说:用手肚摸不着手背才摸得着。闵文起从报纸上探出头看看,他像是没有听清我的话,他说:神经病!
这是他喜欢说的一句话,也是婚后他对我的基本认识,我已经听惯了,就跟他说天下雨了一样,对我基本上构不成刺激。我抱着扣扣又冲回那个弥漫着水汽的房间,我往澡盆里添了点开水,开始给扣扣洗澡。这时我再次从蒙了一层水汽的穿衣镜里看到了自己,从我自己的叫嚷声中,从给孩子洗澡的动作中,从我的手对她皮肤的触碰中,从整个房间为我和扣扣所独拥的水汽中,我看到了自己与所有那些站在公用水龙头、锅台、街边谈论孩子的女人们的重叠,她们所谈论的那颗牙齿从我婚前的岁月来到我的生活中,这是所有的母亲共同的牙蕾,它集中了母亲们赋予的光芒,照亮着平庸、单调、乏味的日子。母亲们像蜡烛一样伫立在这个世界上,被孩子们一根一根地点燃。
在南红的影集里我看到了一张照片,我穿着一条红裙子在照片的正中间,我剪着齐眉的刘海,那是N城时代独有的发式,我一直没有再剪这种发型,那条红裙子也已留在了N城。那是一个被八年的时光遮盖的面容,她年轻、瘦削、充满力度,意气风发,我现在看到她,犹如站在寒冬凋零的花园中看到它往日的春光明媚,恍惚如梦。我从未见过这张照片,这是我第一次看到自己在公众场合的样子,这使我觉得十分新鲜,这是一个八年之后的邂逅,犹如不经意的故人相逢,六分感慨四分温暖。南红坐在我的斜对面,她只露出了四分之一的脸,照片上看到的是她的半截背部,她长发披肩,一只蓝色的大发卡醒目地别在头上,身上穿着一件无领无袖后背开口的白色上衣,腰上还扎着一条极宽的黑皮带,那是当年流行的时款。
我们坐成一圈,照片上还有两位瘦削的年轻人,我已经想不起来他们是谁了,大概是南红的同校同学或者是不同校的熟人,大学文学社团的活跃分子。我想起来那是一个N城各个大学的文学社团与本地青年作家的对话活动,在我的印象中,那是N城的最后一次文学狂欢,在那以后不久,由于突发的政治事件和随后的经济大潮,所有的人都烟消云散,后来当我再回N城的时候,所有的人,包括我自己都早已不搞文学,那个大厅里那么多的人,居然消失得干干净净,一个不剩,这是又一个奇迹。
照片上的南红正是诗歌时代的南红,她以照片中的那种发式在80年代的N城一日千里地倾泻着混乱的诗歌,它们像无数塑料玩具飞碟在N城炎热的空气中飞来飞去,一直飞到别人和我的眼前,它迎面而来,撞到你的脸上,你不得不伸出手来接住,你不接也得接。那个年头爱好文学是一种时髦,爱好诗歌更是时髦中的时髦,征婚启事中十条有八条写着自己爱好文学。韦南红是个时髦的女孩,她怎么能不爱好诗歌呢!诗歌是一种光,是一种神灵之光,它能以十种明亮赋予一个平凡的女孩,少女加诗歌,真是比美酒加咖啡更具有组合的价值啊!在80年代。
诗神的衣角拂在南红的头顶上,使她越发穿着由自己设计改造的奇装异服在各种场合飘来飘去,诗歌就是个性,南红最充分地理解这一点,而表现个性并不需要太多的个性,只要有勇气就足够了。谁有胆量不怕张扬谁就最有个性!在N城炎热的上空,如果你听见一声像瓷的裂开一样的声音,那一定是南红发出的,发出之处,正聚集着一群人,或者是学院的草地上诗社的男女学生,或者是某个松散的会议(充满热闹气氛的元旦、春节、中秋茶话会,正需要某些女孩的尖叫声烘托气氛,它们像茶话会的瓜子一样重要)、或者是演戏尚未开始的台下。那张被南红保存下来的80年代的照片正是她发出过惊呼声的场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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