美好而亲切的事物在这个下午一样接一样地来到我的眼前,我不知道是因为它们我心情才好起来,还是因为我心情好起来它们才显得美丽。我幻想着能重新找到工作,然后就把扣扣接来上幼儿园,我早就打听过离家不远的那家大机关的幼儿园,赞助1500元就能进去,我还有一张2000元的定期存款单,一直没动,我忽然觉得自己有点想见到闵文起,这个想法可能一直潜伏在我的意识里,我在房间里来回走,抹灰尘,收拾东西,闵文起的房间上着锁,但是他点点滴滴的好处开始跑出来,进入到厅里、厨房里,以及我的大房间里,它们凝聚成一个往昔的闵文起(被我过滤过的,把坏的方面去掉,把好的方面留下来,是我的记忆与愿望混合的闵文起),在暮色渐近的时候他出现在我的眼前,他用钥匙打开门,把菜篮放到厨房里,然后洗手,坐到沙发上抽烟,他是一个主动买菜的男人,拿着菜进家门是他经常的姿势,这个姿势在黄昏里出现,是这个男人顾家的证明。在提着菜篮的姿势后面是他扛米的姿势,这是一个需要男人的力气,伴随着汗的气味和微微喘息的声音出现的姿势,然后他站到了那架小型轻便折叠梯子(从前我们没有这把梯子,需要登高的时候我们就一起把书桌抬出来,再把椅子放到桌面上,他登上书桌,再登上椅子,我则双手紧扶着椅子腿,仰头看他换灯泡。后来有一天他就去买了这把折叠梯子,他说:这是一个家庭必备的东西)上,然后,温暖的黄色光线从他的手指漏下来,他瘦长有力的手指和微凸的关节被逼近的光照得通红。
天已经变黑了,我打开灯,闵文起重叠的姿势消失在光线中,我看了一下表,五点半,正是平时做晚饭的时间,我到厨房摘蛾眉豆,我想如果闵文起回来,就请他一起吃晚饭,只需加炒一个佛手瓜就行了。
我竖着耳朵听门。一边擦洗灶台、窗台和洗碗池,这时我忽然醒悟过来,闵文起也许半年都没有进过这套房子了,我跑到卫生间,果然没看到他的毛巾、漱口杯和刮须刀。
秋天的风从远方隐隐地潜行,它们开始聚集,穿过广场和街道,树木和电线,从阳台和半开的窗户进入我的家。我心里充满了失落,厨房、卫生间和门厅也变得荒凉、冷寂,就像人流散尽的菜市,或者潮水退去的礁石。而风不停地进入,在我家的桌子、组合柜、床、书架、杯子、窗帘上堆积,然后它们舞动起来,从我的头发、双脚和指尖一直进入我的身体,直到我的双眼。
求职的过程是一个人变成老鼠的过程。
我再次看见自己灰色的身影在北京金黄色的阳光和透明的蓝天下迅速变成一只灰头灰脑的老鼠,我胆小,容易受惊,恨不得能有一处安全而温暖的洞穴让我躲起来,使我跟人的世界变成两个不同的世界,永远也不要接通,让我听不懂他们的语言,自然也不需要找工作,也不要吃饭,也不要穿衣服,我的扣扣自然也是一只小老鼠,就像从前无数次游戏一样,她偎在我的怀里说妈妈是老鼠妈妈,我是老鼠孩子。然后我带领我的孩子去觅食,我相信大米和黄豆到处都可以找到,如果实在没有,纸也行,找到食物我就和扣扣当场痛吃,我们的牙齿性能良好,啮合使我们快乐无比,我们躲在角落里,谁都不知道我们在这里,人的脚在我们看来就像一只大怪物,又笨又重,动作缓慢,毫无灵性,比起我们差远了,所以不靠阴谋他们根本伤害不了我们,在这些笨重的脚冬冬地到来之前,我们总能快速逃跑,我们飞奔的时候身轻如燕,有一种飞翔的快感,我们的肚皮紧贴地面摩擦而过,就像鸟类的翅膀与空气的摩擦。然后我们从安全的洞口探出头来看到那些笨重的脚丧失了方向,这就是我们胜利的时刻。
有时候我们需要往洞里运粮食(鼠类的这一习性是我们从童话里看到的,我们亲眼目睹的运粮队伍是蚂蚁,那种蚁类的长征曲折而悲壮,给我留下了深刻的印象,这使我把蚁类的事迹安放到了鼠类的身上),我们知道秋天就要到来了,秋风一起我们的皮肤就知道,我们认识落在地上的树叶,认识发白的泥土和枯萎的草,很早很早以前我们置身于野地,我们还没有看见过城市、街道以及下水沟,秋风一起我们知道收获的季节就到了,有许多谷子、黄豆悬挂在它们的树上,我们远远就闻到了香气,但是从稻茎往上爬有些困难,我们最喜欢收割之后的土地,那些散落在地里的谷子、黄豆和花生裸露在地里或者是禾茬之间,我们随地打一个洞就把它们藏起来了。这真是十分的好!我这样想着的时候感觉到自己的皮肤正在变深、变厚,变成鼠类那样的深灰色,坚韧而厚,能顺利穿过臭水沟、荒凉的工地,被推平的废墟,我完全认同这是一种美妙的皮毛,我的眼睛像黄豆那么大,小而亮,是世界上最美的眼睛,我嘴部的形状果断而锐利,有鲜明的指向,不像人类的嘴是横着长,不得要领。还有,我的尾巴同样值得赞美,线条优美修长,而且兼备多种功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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