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敖回忆录(115)

2025-10-10 评论

  正因为我这马克思可以挺直腰杆,所以我“敢以率直表天真”,敢于痛斥伪善。1979年我复出后,皇冠的平鑫涛请我吃饭,由皇冠的几位同仁作陪,我到了以后,平鑫涛说:“有一位作家很仰慕李先生,我也请她来了,就是三毛。”于是他把三毛介绍给我。三毛跟我说:她去非洲沙漠,是要帮助那些黄沙中的黑人,他们需要她的帮助,她是基督徒,她佩服去非洲的史怀哲,所以,她也去非洲了。我说:“你说你帮助黄沙中的黑人,你为什么不帮助黑暗中的黄人?你自己的同胞更需要你的帮助啊!舍近而求远、去亲而就疏,这可有点不对劲吧?并且,史怀哲不会又帮助黑人,又在加那利群岛留下别墅和‘外汇存底’吧?你怎么解释你的财产呢?”三毛听了我的话,有点窘,她答复不出来。她当然答复不出来,为什么?因为三毛所谓帮助黄沙中的黑人,其实是一种“秀”,其性质与影歌星等慈善演唱并无不同,他们做“秀”的成分大于一切,你绝不能认真。比如说,你真的信三毛是基督徒吗?她在关庙下跪求签,这是哪一门子的基督徒呢?她迷信星相命运之学,这又是哪一门子的基督徒呢?……所以,三毛的言行,无非白虎星式的克夫、白云乡式的逃世、白血病式的国际路线和白开水式的泛滥感情而已,她是伪善的。三毛以外,还有金庸。金庸为国民党捧场,跑到台湾来。有一天晚上到我家,一谈八小时。他特别提到他儿子死后,他精研佛学,他已是很虔诚的佛教徒了。我说:“佛经里讲‘七法财’。‘七圣财’、‘七德财’,虽然‘报恩经’、‘未曾有因缘经’、‘宝积经’、‘长阿含经’‘中阿含经’等等所说的有点出入,但大体上,无不以舍弃财产为要件。所谓‘舍离一切,而无染着’,所谓‘随求给施,无所吝惜’。你有这么多的财产在身边,你说你是虔诚的佛教徒,你怎么解释你的财产呢?”金庸听了我的话,有点窘,他答复不出来。他当然答复不出来,为什么?因为金庸所谓信佛,其实是一种“选择法”,凡是对他有利的,他就信;对他不利的,他就佯装不见,其性质,与善男信女并无不同,自私的成分大于一切,你绝不能认真,他是伪善的。三毛和金庸在生计上都没问题,但他们有钱也不敢痛斥伪善,可见对伪君子说来,有钱和敢于痛斥伪善并无等号关系,而李敖能从挺直腰杆进入痛斥伪善层次,也是不容易的。
  有的伪善的人,并非不可救药,如果碰巧“来电”,也可以偶成正果。以我跟我的台大历史系老师方豪教授为例。方豪是天主教的神父,虽是神父,但却是“政治和尚”,他为国民党办《中央日报》,不小心马屁拍在马脚上,以涉嫌“中央日报鼓吹阶级斗争”的罪名,被拉下马:到台湾后,马屁依旧,最后当上政治大学文理学院院长(我这里说马屁,并没有独责方豪的意思,到台湾来的有头有脸的知识分子,不肯拍国民党马屁的,其实只有李敖等几个人而已,其他人都是两眼势利一身媚骨。这岛上知识分子已马屁成风,在这一点上,不是方豪独有的毛病)。至于他当上“中央研究院”院士,固然有学术基础,但也不乏马屁之功。他显然是在“中央研究院”有意减少北大势力的政风下当选的,至于投票前他奔走于学阀李济、沈刚伯之门,自然也就不足论了。据说方豪从小家里穷,他父亲在教堂打杂,就把他给许愿许进了教堂准备做神职人员,所以方豪做神父,并非自愿。因非自愿,所以酒席上一喝醉了酒就大哭大闹,说:“我不要做神父呀!是我爸爸叫我干的!”这一据说,未必属实,但跟方豪自己的人性太多神性太少也有关系。他有一次同我和萧启庆等逛阳明山,在台大招待所里,大谈他和侯榕生的事。说他在北京辅仁大学教书,没穿神父服装,第一天就被女学生侯榕生看中。侯榕生回家告诉母亲,有所计议。不料有一天,方豪穿神父服装上课,侯榕生乃狂奔回家,向母亲大哭说:“妈呀,他是神父呀!”我问你怎么知道的?他说后来在台湾,侯榕生告诉他的,侯榕生在台湾和他重逢,余情不断,还写过一篇《破碎的圣母像》,就是写他的。言下不胜得意。
  方豪从十一岁就进修道院,他这一辈子,总受了不少天主教的窝囊气,他在台大,办天主教大专同学会,最后被耶稣会抢去,他气得要死,被退离开了古亭教堂,他在沟子口经营了一座。我去沟子口看他新居,发现颇为豪华,我说你可真有钱,他说:“你不知道教会里多残忍!神父不自己设法,老了病了也没人理,教会是不管我们的!所以一定得有点准备。”我说你在教堂里整天证婚、办丧事,大概存了不少“奉献”的钱,教堂又免税,你们神职人员弄钱可能更有办法。他说他没有钱,因为他在天主教里受排挤。我说你学术地位这么高,在天主教里却不过一神父耳,未免太不公平。他说他是土神父,当然吃不开。我听了,会心而笑。天主教是洋教,想在天主教里走红,必须走国际路线。国际路线走得通,虽然学问“不修边幅”(这是于斌自己说的),也照样尸居高位,于斌、罗光等等皆是也。在这种处境下,方豪当然难免有一股怨气。表达怨气的方法中,口诛他是不敢的,但是笔伐——匿名的笔伐——听说他就伺机干过,他匿名写过攻击于斌的文章被查到,写悔过书了事。有一件事,倒是怪怪的,那就是《新闻天地》登出的一篇匿名的《台湾挤挤挤挤),里面骂到吴相湘,也骂到我,吴相湘阅后大怒,间接质问国民党文化特务卜少夫《新闻天啡负责人》是谁写的?卜少夫说是方豪,吴相湘跑去大骂方豪一顿,然后告诉我,叫我也去骂他。我说:“方先生是我老师,让他骂骂算了。”吴相湘说:“这些洋和尚太可恶!”我说:“你吴老师信了洋和尚的天主教,不看洋和尚面也看玛利亚面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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