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敖回忆录(123)

2025-10-10 评论

  人说幻是幻,
  我说幻是真。
  若幻原是假,
  真应与幻分。
  但真不分幻,
  幻是真之根。
  真里失其幻,
  岂能现肉身?
  肉身士。不现,
  何来两相亲?
  真若不是幻,
  也不成其真。
  真幻原一体,
  絮果即兰因。
  这诗的立论是很明显的,我认为真幻一体,但是幻是更根本的。这种根本,并不是笛卡儿“我思想,所以我存在”那种,而是真是存在的,但只有根之以幻才成;而幻的存在,也要附之以真才成。这种关系,有点玄妙,但在第一流的爱情里,我们便可看到它的相成。没有幻的爱情,其实是一种假的真,“假作真时真亦假,无为有处有还无。”当你追求的纯是真的一面,你将发现真只是缺憾、现实与索然,并且变化不居。逃离这种情境的方法只有“意淫”、“精神恋爱”。“限时分手”,此外别无他途。
  古人说太上忘情,最下不及于情,情之所钟,正在我辈。但是我辈中人,钟情之事,却每入魔障、误入歧途。魔障与歧途之尤者,就是把爱情搅成痛苦之事,这是最要不得的。其实,男欢女爱是人类最大的快乐,这种快乐,是纯快乐,不该掺进别的,尤其不该掺进痛苦。在爱情上痛苦是一种眼光狭小的表示,一种心胸狭小的表示,一种发生了技术错误的表示。真正的第一流的人,是不为爱情痛苦的。有的人恐惧爱情带给他的痛苦,因而逃避爱情,“且喜无情成解脱”。其实“无情”并不能真的“解脱,即使有所“解脱”,也不算本领,只能算是头埋沙中的鸵鸟。真正此中高手,不是“无情”,而是非常“有情”、“多情”的。只是高手在处理爱情态度上,非常洒脱,得固欣然,失亦可喜;来既欢迎,去也欢送,甚至洒脱得送玫瑰花以为欢送,这种与女人推移、而不滞于尤物的洒脱,才是唯一正确的态度。洒脱的一个重要关键是:高手处理爱情,并不以做到极致为极致。如果情况只适合“少食多餐”、“蜻蜒点水”、“似有若无”。“虎头蛇尾”、“迷离惚恍”、“可望而不可即”……也就戛然而止。这种戛然而止的态度,也是一种极高明的爱情境界。1974年,我在牢中有一首诗——“只爱一点点”,最能表达出高手的基本态度:
  不爱那么多,
  只爱一点点。
  别人的爱情像海深,
  我的爱情浅。
  不爱那么多,
  只爱一点点。
  别人的爱情像天长,
  我的爱情短。
  不爱那么多,
  只爱一点点。
  别人眉来又眼去,
  我只偷看你一眼。
  在这首诗中,我用类似“登徒子”的玩世态度,洒脱地处理了爱情的乱丝。我相信,爱情本是人生的一部分,它应该只占一个比例而已,它不是全部,也不该日日夜夜时时刻刻扯到它。一旦扯到,除了快乐,没有别的,也不该有别的。只在快乐上有远近深浅,绝不在痛苦上有死去活来,这才是最该有的“智者之爱”。我认为,人生中糟糕的一件事,是把爱情的比例占得太多;更糟糕的是,其中又把哭哭啼啼难过痛苦的爱情占了极大的百分比,这是绝对病态的。但是,眼之所见、耳之所闻、小说之所写、电视之所播……泛滥所及,人人所受的“爱情教育”与“爱情宣传”,却全是比例极大、方向极错的误导,这岂不好笑?五十年来,我自己“性之所至”,虽经历过不少“拜伦式的不快乐”,但我终能脱困而出,变成了大情圣。1984年1月5日,我有《把她放在遥远》一诗,颇能道出我的高明:
  爱是一种方法,
  方法就是暂停。
  把她放在遥远,
  享受一片空灵。
  爱是一种技巧,
  技巧就是不浓。
  把她放在遥远,
  制造一片朦胧。
  爱是一种余味,
  余味就是忘情。
  把她放在遥远,
  绝不魂牵梦萦。
  爱是一种无为,
  无为就是永恒。
  永恒不见落叶,
  只见两片浮萍。
  乍看起来,这种乍有还无式的玩世式爱情是不够认真的。其实,如果真正认得爱情之真,就会彻悟;原来真正的情之至者,就在波澜起落,了无凿痕,含情而来,带笑而去,人生至此,方足以语爱情。如今,我已老去,罗曼蒂克的生涯,对我应已远离。如果时光倒流、青春可再,我想在“性之所至”方面,我会表现得更好一点。一生曾有过五次青楼情孽的纪录,但肌肤之亲以外,长入我梦的往往只是跟我有几面之交的女孩子,《民生报》的徐开尘就是一例。我喜欢造型清秀不俗别具风华的女人,极少喜欢像电脑造出来的美女,凯瑟琳丹妮芙的前夫——导演罗杰华汀说他碰到拉蔻儿薇芝会阳痿,其言老到,足以风世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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