独白下的传统(39)

2025-10-10 评论

  这是欢喜佛的第三层意义——对“兽交”的拟神化。
  值得注意的是,神很多,为什么要选中观音菩萨出场,化身成人兽同体甚至雌雄同体的怪相?照上引(大圣欢喜供养法)的描写,观音该是女性或雌方。但观音的性别,一般稍通佛理的人、却和一般善男信女看法不同。一般善男信女,都以为观音是女的,但一般稍通佛理的人,却说观音不是女的,只不过看起来像女入而已,观音实际“男人女身”,根本是男的。
  这个观音是男是女的糊涂帐,所以发生,是由于一般人不看书的缘故。观音是男是女,早在《琅缳记》里有了精巧的解释:
  一人问应元回:“观音大士女子平?”答曰:“女子也。”又一人曰:“经云观音菩萨,男猛丈夫,何也?”答曰:“男子也。”又一人曰:“观音一人,而子一男之一女之者,非矛盾乎?”答曰:“非也。观世音无形,故普门品述现众身为人说法,既能现众身,则飞走之物以至线檬酸鸡,皆可耳,岂直男女乎?由此可见,高明的解释是观音不男不女,亦男亦女,可男可女。不但可男可女,并且可以“现众身”,上自飞禽,下至走兽,无一不可。因为观世音本身是“无形”的,佛门弟子却妄费心机为观音造像、画像,当然是可笑的。
  说不定发明欢喜佛的人,是一个佛法高深的顽童,他故意用恶形恶相的欢喜佛来移俗、来讽世。这个顽童也许不是别人,就是观音自己。我大胆地认为,这是欢喜佛的第四层意反。在《元史》卜鲁罕皇后传里,有这样一段记载:
  京师创建万宁寺,中塑秘密佛像,其形丑怪,后以手帕蒙覆其面,寻传旨毁之。
  这显然指的是欢喜佛。这表示了,十三、四世纪的时候,欢喜佛已经流传到中国的新庙里,虽然皇族对它还不习惯。到明朝,情形就不同了,明朝时候,欢喜佛已经直奔皇宫。世宗嘉峪十五年(一五三六),有大臣要求除去皇宫中的欢喜佛像,《通俗编》记录如下:
  留青日札:禁中自来有佛堂释殿,嘉靖时议除去。大学士李时、礼部尚书夏言人看“大喜殿”,内有金银铸男女淫亵状者,名曰“欢喜佛”,传闻,欲以教太子,虑其长于深宫,不知人事也。十五年五月,夏言题请毁灭。明世宗信道教入迷,所以“佛堂释殿”吃不开了,欢喜佛沦为教太子房事的模型,最后还被“题请毁灭”。这样看来,清朝的欢喜佛像,大概是一批新贵,不是早来的那一批。
  这段纪录告诉我们,欢喜佛出现的第五层意义,是教长在深宫的皇太子知道“人事”。到7清朝以后,照《清秽类钞》说法,已达到“淫风大甚”的效果。这么一来,欢喜佛的哲学意义、宗教意义、历史意义、民俗意义、讽世意义等等,都给“垂以绸幕”了——欢喜佛弗欢喜了。
  欢喜佛在造形上,虽是外国货,但在思路上,中外是心同此理的。一千八百年前,东汉桓帝时候的武梁词石刻(词在山东嘉祥),刻的就是伏羲女娲人首蛇身的交尾图像。这种图像表示了多种意义:血族相好、人兽同体、天人交感、“通神明之德,以类万物之情”,何尝不跟欢喜佛的意义相像?欢喜佛离开了印度,窝藏在中国,构成了文化交流中的一个怪例,使人好奇、使人责备、使人皆大欢喜。
  一九七九年一月三十日以两个小时初稿
  五月十日以四个小时修订

  世界上,任何专家都犯一个毛病,就是自己这一行最重要,人类没有他这一行,就完了。事实上,他这一行虽非不重要,但没重要到他所说的那种程度、那种比例。但专家绝对不肯这样想,他只肯吹牛,不知道他在牛角尖里。历史家也是专家,也自不例外。但历史这一行纵面横面比较宽,见识多一点。所以,历史家吹牛的时候,位置从牛角尖朝下移,在牛角里。中国历史家的专家作品很可怜,他们穷毕生之力,写的东西,竟大都是“相圻书”、是“帝王家谱”、是“统治者起居注”,却不是民族的活动史。换句话说,这种专家的毛病,横批八字可尽——眼有牛角,目无全牛。历史本是全牛,专家既无法看这么全,只好视而不见,只看他们牛角里的。所以,在他们的作品中,他们只会唯来唯会,“唯物史观”也、“唯心史观”也、“唯帝王将相史观”也……唯个没完。一不唯,他们就泄了气。但一唯,就会过分扩大了他唯的,缩小或根本抹杀了他不唯的,结果牛是吹了,历史真相却还坐牛车。我愿举一个没有被唯的例子,一段根本被抹杀了的历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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