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一九三五年以后,尽管世局天翻地覆,一个小男孩却。
能安坐在他的小象牙塔里,慢慢地成长,家庭、父母、姊妹、外人都不能"引导"他,因为书本早已取代了他们的影响而把我带入一个新境界。在一个六年级小学生的书架上,客人们可以看到《中山全书》,也可以看到右派的《我的奋斗》和大量左派的书报:从《观察》、《新华日报》、直到格拉特科夫的《士敏土》,这些早慧的成绩虽然带给我那小头脑不少的骄做,可是也带给我不少的迷乱。
整个的初中我都陷在迷乱里,直到我进了高中,直到我碰到了我的老师严侨(以侨),我的生命才起了突变。
严侨是严复的长孙,初到学校的时候,立刻使我们倾倒,他的热情与犀利,文理科的知识,英日文的熟练,都不是那些混饭吃的教员比得上的。很快的,我跟严侨建立了友谊;很快的,我知道了他为什么整天买醉——原来他是共产党!
他到台湾来就被发现,她的妹夫叶明勋保了他,他没被捕,也不能活动,很苦闷。住了几年,读了些书,居然也有点自由主义的倾向,所以更加苦闷。一天夜里他又喝醉了酒,竟向他的小知己大哭,他对我说:"我不相信国民党会把中国救活,他们不论怎么改造,也是无可救药,他们的根儿烂了。
十多年来,我把自己投入一个新运动,我和一些青年人冒险,吃苦,为了给国家带来一个新远景,所以我做了共产党,我志愿偷渡过来,为我的信仰做那最难做的一部分。可是这两年来,我发现我变了,我的精神好像飞向那自由主义的神像,可是我的身体却永远被一个党锁住,被另外一个党监视,这是我最大的痛苦。虽然这样,我还是想回大陆去,那里虽然不满意,可是总有一点新,的气味,有朝气,对国民党我是始终看不起的,它不配我去自首!现在我们的名册里并没有你,可是我想带你回去,带你去共同参加那个新尝试的大运动,这个大运动是成功是失败不敢确定,但它至少牺牲了我们这一代而为了另外一个远景,(多像丁文江!)至少比在死巷里打滚的国民党痛快得多了!"
那时候,我答应了跟他走,我当时梦想我会参加一个重建中国的大运动,可是梦想毕竟是梦想,半夜里五个大汉惊破了他的梦和我的梦,他被捕了,叶明勋也为这事丢了官。两年以后,严侨竟死在火烧岛。在王蓬常《严几道年谱》六十八岁条下写着:
元旦,长孙以侨生,字曰彦国。先生有诗云:"神州须健者,勿止大吾门。"又云:"震旦方沉陆,何年得解悬?太平如有象,莫忘告重泉。"
可是神州的"健者"哪儿去了呢?在"重泉"底下,他能告诉他祖父什么"象"呢?严侨死了,在他原来的神到自由主义的神的路中间,他倒下了。
"严侨事件"是我生命里第一次受震撼的事件,他的离去使我有很长一阵子心灰意懒;"严侨事件"对我是一个总结,它刺激我,使我重新给我自己结一次账。那时候的"李敖思想"是一个大杂烩,那时候的我,做过全台湾三民主义论文比赛的得奖人,台中市祝寿论文的冠军,以及钱穆的忠实读者。一个中学生,收到钱穆写的信、送的书,竟没有变成钱穆的徒弟,竟在几年后放弃了"钱穆的路线",这不能不说是怪事吧?
如果我没有看过右派的左派的或是国粹派的书,而只看过你的书,而受你深刻的影响,那不是一件奇怪的事,可是当我在右派的书堆里打过滚,在左派的远景里做过梦,又在国粹派的本位论底下受过欢迎以后,转而拿起《胡适文选》,这该是一件很有味儿的事。就老一辈的人说,在中国,没有第二个人能带给我这么大的变化,使我在迷乱里面,放弃了旧有道路——那些使我着迷了好多年的老路。
不久,你的著作慢慢引起我很大的狂热,四十一年十月一日,我在台中车站递了一封两千字的长信给你,那时我才十六岁,对你兔不了多少有点"人身崇拜"。从四十四年二月二十六日我在"中副"发表文章驳太希的《胡适旧诗伺》起,我陆续写了不少介绍你的思想的文字,那些文字现在看起来虽然大槽大滥,但是动机却很单纯——为了我深受过你的影响,我也愿意别的青年人认识一下胡适之。
当时许多人笑我,奇怪我为什么不写点别的?为什么专门写关于胡适乏的?甚至有的朋友开玩笑说:"李敖是吃胡适饭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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