快意恩仇录(43)

2025-10-10 评论

  我觉得那篇文字有不少的毛病,应该有人替你指点出来。很可能的,在台湾就没有人肯给你指点出来。所以我不能不自己担任这种不受欢迎的工作了。
  第一,我要指出此文有不少不够正确的事实。如说我在纽约"以望七之年,亲自买莱做饭煮茶叶蛋吃"——其实我就不会"买菜做饭"。如说我"退回政府送的六万美金宣传费"——其实政府就从来没有过送我六万美金宣传费的事。
  又如说"他怀念周作人,不止一次到监狱看他"——我曾帮过他的家用的小忙,但不曾到监狱去看过他。(我至今还想设法搜全他的著作,已搜集到十几本了;我盼望将来你可以帮助我搜集:我觉得他的著作比鲁迅的高明多了。)
  又如你说"他最喜欢的一句话是Youcantbeatsomethingwithnothing"——
  我就不记得我在什么时候引用过这句话。
  别的小小"不够正确"的例子,如你引的"旧梦",第二行原丈是"瞥见飞檐一角",第六行原文是"没人懂",又此诗应分两节写,前后两节各四行。又此诗引在此文之首,你的意思我不大明白。又如此文中用的英文字有"multanimity"似是不见于字典的字;又有"nonpunitivereaction"似乎也不很正确?
  在"经历和著作"里,也有很不正确的地方,如我在康奈尔只得了B.A.,并没有经过M.A.的阶段,就直接准备博士学位的工作了。
  我的《播种者胡适》是一九六二年一月一日发表的,胡适信中说"这一个月以来",自是二月间写的信,他死在二月二十四日,可见这封信是他死前不久写的;那时他七十二岁。
  这封信,写得又认真、又婉转、又诚恳,足见此公高明光大的一面。不过他不知道我写出的每一件,都是有所本的,都是印在别人的书里的,不是我捏造的。只是有的所本的资讯有问题,我也跟着"不够正确"了。像退回六万美金宣传费的事,我根据的是一九四二年的CurrelttBiographt、Vol.LXXIXNo.9的Time杂志也都文证俱在;像到监狱看周作人的事,我根据的是陈之藩《在春风里》第十八章"周作人坐监时,他(胡适)去探监"的记载……我都有所本,既然胡适本人亲笔否认,自当以当事人自己的更正为准,以免"不够正确"。不过,胡适年纪大了,有时他的记忆力可能出了点问题,例如"Youcantbeatsomethingwithnothing"那句话,他说"我就不记得我在什么时候引用过这句话",事实上,这是在一九三六年十二月十四日他写给苏雪林信中引用的话,信的原文是:"今年美国大选时,共和党提出GovernorLandon(兰敦州长)来打Roosevelt(罗斯福),有人说:"Youcantbeatsomebodywithnobody,"(你们不能拿小人物来打大人物)。我们对左派也可以说:"Youcantbeatsomethingwithnothing。"(你们不能拿没有东西来打有东西的)。只要我们有东西,不怕人家拿没有东西来打我们。"胡适老了,他完全忘记了;又如《旧梦》那首诗,他说我引用"小小不够正确,",他说第二行原文是"瞥见飞檐一角",第六行原文是"没人懂",但我引用的根据,是初发表时刊在《新月》第一卷第六号(一九二八年八月上海出版)上并收入胡不归《胡适之传》里的原文,明明是"露出飞檐一角",明明是"(声苦)无人懂",胡适老了,他完全忘记了,可见胡适纵为当事人,"不够正确",也未能免。……陶英惠来信举胡适写给杨联升的信,自道记忆偶出故障的事,我想人老了,谁都避免不了了。
  胡适死前头一天,他还"下条子",请他的秘书胡颂平把他写的《康奈尔传》送给我,他对我的好意,真可说至死方休。我想我是他青年朋友中,特别另眼看待的一位,我想我也是惟一不负他期许的一位,虽然我对他的论断,他不一定服气。照杨树人的回忆,胡适当年看了我写的《播种者胡适》,还甚为不悦呢。
  在五四人物中,我认为胡适是头脑比较清楚的,在肯定个人价值与英美式民主方面,他更显得头脑出众。胡适忧虑五四以后思想自由被国民党与共产党左右"双杀",他苦口婆心又小心翼翼地特别强调他一贯的个人主义的重要,他在五四以后十一年写道:"这个个人主义的人生观一面教我们学娜拉,要努力把自己铸造成个人;一面教我们学斯锋曼医生,要特立独行,敢说老实话,敢向恶势力作战。少年的朋友们,不要笑这是十九世纪维多利亚时代的陈腐思想!我们去维多利亚时代还老远哩。欧洲有了十八九世纪的个人主义,造出了无数爱自由过于面包、爱真理过于生命的特立独行之士,方才有今日的文明世界。""现在有人对你们说:牺牲你们个人的自由,去求国家的自由!,我对你们说:争你们个人的自由,便是为国家争自由!争你们自己的人格,便是为国家争人格!自由平等的国家不是一群奴才建造得起来的!"-这是胡适思想的真精神。他说这话后六十八年,美国总统克林顿访问北京大学,还特别引证加以颂扬(当然克林顿他们犯了"不够正确"的毛病;在演讲中,克林顿说这话是五十多年前胡适说的,事实上是六十八年之误,事后国民党伪外交部长胡志强把这话写成横幅送给洋大人,却把"奴才"错写成"奴隶","不够正确"得荒腔走板了)。这种思想虽是胡适思想的精华,可惜的是,胡适一生中,精力花在此类"思想作战"上太少太少,结果在左右澎湃的浪潮下,他的声音,已经沦为浪花余沫,被夹击得没有多少还手之力。而他本人,也变得老惫而世故,与五四时代的胡适,不能伦比。这是胡适的悲剧,也是中国自由主义者的悲剧。在"思想作战"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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