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母亲葬在这里?"
"你大概想不到,严格的说,我有生以来,从没见过我母亲,也就是说,我母亲从来没见过我。"
我好奇的睁着眼。"怎么回事?怎么有这种怪事?"
"母亲生我时候,我一脱离母体,她就发生了羊水栓塞现象,羊水进入血液循环到达肺部,引起呼吸窘迫、发绀,心脏衰弱,最后由休克而死亡。前后还不到一小时,她就走了。虽然不是难产,但的确为了生我而死。结果变得我们母女之间的生命,没有重叠、没有平行,只有衔接与前后。奇怪的是,她的生日和死日同是七月二十五日,她的生日又跟我同一天。好像我接替她在世上一样,她留下我,一句话也没说,孤单的走了。"
"噢,真可惜。父亲呢?"
"父亲一直在国外做生意,也生了病,死在国外,一直没能回来,我就由外婆照料长大。母亲是外婆最疼爱的女儿。外婆不忍看女儿火葬,想把她土葬,但是阳明山公墓已经客满了,正巧外婆的大姊早订了一块地,后来大姊觉得台湾大乱了,决定移民国外,这块地不用了,就同意送给外婆了。外婆把母亲埋在那里,立了石碑,碑上到着女儿陈壁君立的,表示母亲没有绝后,那时我才几个月,什么都不知道。后来长大了,外婆带我来过几次,明天是母亲去世二十周年,我要到墓地看看她。我一早到阳明山来,就打算上午拜访你,下午去那边。请别见怪不算百分之百专程为你上山,不过的确百分之五十是专程的。我把一天,分给了你们两个。因为我是不速之客,没先约好,万一见不到你,我本打算上午就转去墓地了,上午没去,就表示这段时间拜访了你,这段时间是为你而度过的,如果没有这段和你在一起的过渡,今天的我,会十分凄凉,不是吗?会十分凄凉。我很感谢你,使我有了这样丰富的上午。"君君说着,泪已含在眼里。
我伸过手去,拉住她的手,轻拍着、轻抚着。然后搂住她的肩,一手还握住她的手,那柔软白细又修长的手,那是天生的钢琴家的手。
"君君,如果你不觉得不方便,下午去墓地我愿意陪你。何况公墓那么大,你一个女孩子,也不安全。"
"很愿意你陪我,只怕浪费你太多的时间。"
"如果跟你在一起的时间是浪费,什么是更该做的呢?那就说定了,我们一起吃午餐,午餐后慢慢向公墓移动,下午也就到了,好吗?"
"好的,这样子,我下午也不会那么凄凉了。"
"如果凄凉,分一点给我承担吧!"
"你怎么会凄凉?"
"一、看到一位可爱的小女生凄凉,我会凄凉、,二、我年纪不小了,德国哲学家海德格(Heidegger)大弄玄虚,说人是走向死亡的存在,在公墓看到那么多离我很近的先行者、死的存在者,也许我会有一点凄凉。不过,有你在身边,我也会忘掉凄凉。"
※※※※※※※※※※
去午餐的路上,看到一个小公猴在笼子里,面目干净而清秀,脖子上还绑了一条铁链。我从几个角度去想跟它四目相对,但它有一股苍茫的骄傲、羞怯与冷漠——它总是一股目中无人的样子,不肯看我。我想起我在狱里时,别人来"参观"时候我的表情,我不禁对这小公猴顿起一股同情与同调。君君在旁边,看到我的表情,似乎若有所悟。
"你现在一个人在山上形同隐居,看起来是不是有点像继续在坐牢呢?虽然没有笼子。"君君看着猴子问。
"有的很像。其实坐牢也有好处,只是猴子和不坐牢的人不知道。"
"有什么好处?我可以代表他们问一下吗?"
"我举一个例:坐牢以后,你的时间感首先会有有趣的变化。你对时间的感觉,完全变了,表给没收了,时间单位对自己已经拉长,已经不再那么精确。过去有表,一分钟是一分钟、五分钟是五分钟,一坐牢,一切都变成大约了,无须再争取一分钟、赶几分钟、提前几分钟,或再过几分钟就迟到了、来不及了。换句话说,永远不要再赶什么时间或限定什么时间了,你永远来得及做任何事了——除了后悔莫及,如果你后悔的话。因为太A\久没有钟也没有表,甚至没有计时烛、没有滴漏、也没有沙漏,看时间的习惯,已经退化。你无法准确的知道时间有多短或有多长,你开始没有一分钟、没有五分钟、十分钟……没有一小时、两小时。任何完整的时间感已经没有了。代替准确时间的,只是一些模糊的大段落:邻居早起者的声音,大概是五点多;早饭推进来,大概是六点半;午饭推进来,大概是十一点;又是塑胶小壶送水来,大概是两点半;晚饭推进来,大概也推进了五点;早上六点起身和晚上九点入睡的两次音乐通知,是一天中最准确的两次,九点过后,擦地、洗脸、铺被、看书等,总拖到大概十点才睡。自己好像一个大沙漏,从起身到入睡,十六七个小时正好漏完。第二天,一开始,就好像把沙漏倒过来,一切又从头开始。从和昨天一样的地方开始、从和前天一样的地方开始……小时早已不是时间的单位,甚至天也不是。前天和昨天一样,昨天和今天一样,今天自然也和明天一样。甚至星期也不是时间的单位,每个星期跟上个星期、下个星期也一样。比较近似的时间单位,反倒是月,一两个月或两三个月,也许会冒出一点变化——别人的变化。每月生活都是大同、大同、大同……小异都很少。大同而小不异。因为时间的单位变长,相对的,衡量时间也跟着大手大脚。过一个月,再过一个月,多过一个月,根本是稀松平常的事,你不会指望一天要怎样有趣、一星期要怎样灵通,自然也不指望一个月会有什么奇迹,再过一个月,多过一个月,这就是你对时间的信仰。无趣味、无消息、无奇迹,也无所谓。你是时间的批发商,你已学会不再计较小段的岁月。空间是短的,时间是长的,空间跟时间已在你身上做了奇妙的交会,真可惜爱因斯坦的理论,竞没在这方面寻找证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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