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以,你就先从皮肉着眼。"
"一点不错。"
"这算不算皮肉之见?"
"不算,这样的皮肉之见才是真皮肉之见。"
"但是,撇开米开朗基罗的上帝造型不谈,上帝恐怕还是以纯灵的无形存在着的。"
"不对。《创世记》第一章记上帝说:我们要照着我们的形象,按着我们的样式造人。可见上帝是有形存在着的,并且长得跟我一样。学哲学的人,从莱布尼兹直到你,都没有好好细看《创世记》。当然也没有好好细看宋郊的《元宪集》。《元宪集》中有才作仙家守厕人的诗,仙家既有厕所,可见上帝不但有肉身,还会拉屎撒尿呢!"
小葇笑起来。"那么,到底有没有纯灵的无形存在呢?"
"也许佛教的观音有那么一点儿。理论上观音是无形的,他要靠现众身——在大众身上显现——来表示自己。所以不男不女、亦男亦女、可男可女、要男就男、要女就女。不但如此男女自如、雌雄随意,他还可以化为飞禽走兽、化为青龙白虎、化为你和我。他的无形,必须寄在有形上面,所以即使是观音,也没办法纯灵的无形存在。"
"这样说来,无形存在只是理论?"
"甚至只是理论都有人不同意呢!庄子就有道在大小便中的话,可见道也要有形的展示自己,不管多骚多臭。只不过不是借尸还魂,而是借屎还魂而已。"
"你的理论最后是借肉还灵是不是?"
"可以这么说,我用半爱克斯光透视了你。在你的圣灵般的裸体身上,我告诉我自己说:这是个小圣女!"我说这些话的时候,我拾着的头早已恢复常态,我又浑身上下打量着她。
小葇发现了,她扳着我。"你背转过去,背对着我说话吧,我不要你看我。"
"好的,我就背着你说话。——你在背后听我说你好话。"
"但是,我总觉得,你好像过于注意了肉一点,你好像不觉得灵比肉高。"
"为什么灵要比肉高呢?灵比肉高的做法是有问题的,我要好好给你洗一次脑。想想看:人类本是动物出身,他在原始竞争中,肉体的本钱并不足:游不过解放、缠不过巨蟒、跑不过豺狼、打不过狮熊虎豹。一场混战下来,结局常是人为万物之肉。这时候,人类站起身来,开始头脑体操,最后自败部转入胜部冠军,成为万物之灵。灵呀灵的,到头来却发现不够灵,因为解决不了灵与肉的多边关系问题。最早闹出这种问题来的,是西方中古前期的基督教。基督教的理论家和文字警察们,认为人类灵魂的永生,有赖于一个先决条件,就是对肉的控制。对肉的控制,本是哲学家、宗教家的一个老题目,但到了中古教棍手里,却变得走火入魔。中古教棍提出一种毫无根据的怪论,叫做唯灵论,或叫灵魂至上论、或叫祟灵贬肉论。这种怪论,不论怎么巧立名目、怎么叠床架屋、怎么演绎,它的基本论调,不外灵是高的、圣的、好的;肉是低的、邪的、坏的。这种灵上肉下发展的颠峰,可以达到肉的行为足可全被灵给架空的魔术程度。一个学者型的教棍有次发为妙论,宣布只要在灵的方面不怀邪念,甚至可以摸修女的大奶奶或小奶奶,而毫不犯淫罪。这就是说,肉的行为,只要一滴灵,就可以一点也不肉了!这种灵肉分离的摸奶奶功夫,这种日中有色、手中有肉、心中无色的言论,进一步发展就更精彩了。《教会史》(HistoriaEcclesiasticus)里记巴力斯坦的洋和尚,能过百分之百的高明而神圣的生活,能够完全克服他们的情欲,火候可达到与女人一起洗澡,也无所谓的程度,因为他们的道性,不论看也好、不论摸也罢、不论搂也成,不论怎么动作,他们都不能恢复自然状态与反应。换句话说,他们都是柳下惠、柳下惠、柳下惠。——柳下惠极了!真这么柳派吗?恐怕大有问题。这种目中有色,心中无色的不近人情的唯灵论,它在灵的方面,成色如何、纯度如何,一细查教棍们狗屁倒灶的历史,便恍然大悟。经查自教皇以下,衮衮诸公,都不乏有私生子的记录。私生子生下来,他们纷纷谎报,说这些小朋友是自己的侄儿或外甥(nepew),进而大加提拔,形成标准的引用亲戚(nepotism)现象。演变到跟他们没有生殖器关系的非公子哥儿,就难得出人头地。这种局度唯灵论的低级趣味,把他们一海底捞,就原形毕露。所谓唯灵之灵,其实一点也不灵。虽然这样,唯灵论者还是作怪不已。有些洋和尚坚持与处女同床,但要秋毫无犯,这种故意用来考验自己的女人,专有名词叫mulieressubintroducate私养的女人。一本《爱尔兰圣徒传》(LVivesoflrishSaints)里,曾记录两个圣徒,都自信通过了同床异梦的考验,而比赛谁最坐怀不乱。别人争短长是争雄,唯灵论者争短长却是争不雄,真是所争非她了!这种公然不雄赳赳的气昂昂,毕竞非常人所能堪,所以道性低的唯灵论者,只好釜底抽薪,采取根本隔离的办法,他们坚持不见可欲,其心不乱。莫里哀(Moliere),在《塔土夫》(Tartuffe)一剧里,描写塔土夫一见陶丽茵(Dollne),就赶忙掏出一条毛巾给这女人,理由是:若不用毛巾挡住大奶奶或小奶奶,看到的人的灵魂将会受伤!像塔土夫这种鲁男子,还算是见到肉才不能自制的。另有一种尚没见肉只见女人就不行的,就更惨不忍暗。宗教史里有太多的拒见女人的故事,来科波利斯(Lycoplis)地方的圣徒,有四十八年之久没见过女人,为了深信只有这样彻底的不见肉,人才能够只见灵。唯灵唯到这种落荒而走的境界,他们的灵也真太见不得人啊!上面所说唯灵论的种种怪象,它的基本魔障,就在将人灵肉二分。误信灵肉二分的人,他们在生理构造上,奸像多了一层道德的横隔膜。隔膜以上,是仁义道德、是上帝;隔膜以下,是男盗女娼、是魔鬼。他们认为,灵是清洁的,肉是肮脏的,因而祟灵贬肉。这种祟灵贬肉一蔓延,即使教棍以外,许多知识分子也大受感染,而绝对的灵上肉下起来。这个岛上,一位狂热拥护中国文化的大学教授,在课堂上,总用上部讲精神文明存天理,去人欲的经典文化;可是课堂下来,他却常用下部去反对经典中采封采菲,无以下体的训示,而买肉青楼。不过可为这类教授开脱的是:灵肉的二分,倒不乏时代的背景,不能独责于他。中国古代的知识分子,他们真正灵肉一致的焦点,不是老婆,而是旧艺综合体——窑姐儿。这些日本艺妓的前身,她们不但会饮酒赋诗、小红低唱,同时还会柳腰款摆,教君您意怜。不料后来世风日下,人心不古,人身亦不古,并且身心不再合一。女人灵的一部分,已上升到月满西楼的修道院;肉的一部分,已下降到江山楼的妓院的卡紧卡紧(快快)派,以致心物二元起来:形而上者有灵无肉,形而下者有肉无灵,前者启灵过分,后者泄欲太多,两相辉映,终于变成了现代的不灵不肉之人。目前我们眼之所见的现代人,十九都是不灵不肉的,而不是灵肉合一,的,这是现代人的一大失败。我这里说现代人失败,并非说老祖宗们灵肉合一的成功,而是觉得:以现代人的进步和头脑清楚,理应比老祖宗们处理得高明、处理得漂亮、处理得达生近情、处理得和谐有致,可是细看之下,显然并不如此。现代人仍在灵上肉下里兜圈子,又不能不肉,结果只好在灵魂纯洁肉体不纯洁的迷宫里打转,在仟情与罪恶感之中周而复始。现代人一方面迫寻琼瑶《窗外》的纯情派十七岁,一方面浪迹宝斗里巷内的人肉市场,这是他们最大的羞耻。真正的灵肉一致者,绝不如此。他的境界,是《列子》书中心凝形释的境界,他发乎灵,止乎肉,但绝不花钱买肉。扬州二十四桥的诗人杜牧,形式上是逛窑子,实质上该是因妓谈情,因灵生肉。他若是花钱打炮的粗汉,也不会赢得青楼薄幸名了。现代买肉青楼的知识分子,实在无幸可薄,他们只是一团俗物,俗得连摸修女的奶的伪善都不配,——只该吃奶嘴!如今我这种灵中有肉、肉中有灵,既有灵感、也有肉感的人被人罚,一定得背对着女人说话,才能不犯罪,你说多不公平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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