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山·上山·爱(8)

2025-10-10 评论

  在太平盛世里长大的人,不会了解这种看法的实际意义。这种人没有饱更忧患,他们的道德观念是完整的,没有裂缝的像一个鸡蛋。但是乱世是什么世界呢?乱世是到处是石头的世界,鸡蛋在石头里滚动,结果必然是安有完卵。这种人一旦破灭,反倒无法适应这个世界。只有像我这种先把世道人心打折扣接受的人,才会在"百尺竿头站脚,千层浪里翻身"。所以,既然在蓝色统治下的白色恐怖里,坐牢的阴影愈来愈逼近了,我决定跟朋友愈来愈疏远了。我反锁房门,孤独的整理文件与稿件,不想见任何人了。有几个朋友来找过我,我在门眼里看到是谁,可是我没开门。朋友们知道我的怪癖,他们知道我知道谁来了,只是不开门而已,他们一点也不见怪。晋朝王羲之的儿子王徽之在大雪初停的月色里,忽然想起朋友戴逵,当晚坐了小船便去找这朋友,走了一晚,到了戴逵家门口,就转身回去,人家问他为什么,他说:"我本乘兴而来,兴尽而返,何必见戴?"这种潇洒,一千五百年后,被新时代的戴逵反过来强加在朋友身上了,我使他们想见也见不到我了。
  我想,对朋友说来,我是一个死过很多次的人才更好。十字架上的那位传说死过一次就复活了,复活是多么好的感觉。我觉得要给人死厂的感觉,再给人复活的感觉,两者要交替推出,如能这样,自我的修练和与人的关系,将会不断的变得新鲜而进取。我假设我已埋在一座阳明山的大坟里,朋友来看我,只是上坟而已;朋友也不妨以这种心情上山一游——我想这些吃闭门羹的家伙里,一定有人欣欣悟及如此,或恨恨顿觉如此,这样他们才不觉得扫兴。扫墓的人是不会扫兴的,不是吗?难道他还希望墓门开开,死人来接客助兴吗?
  这样幽明异路的一想、一假设,我对他们,一点也没有歉然了。

  就这样的,在我反锁房门后,两个星期过去了。
  七月二十五口的下午三点,又有人按门铃厂。从门眼望出去,像一个进入魔镜里的阿丽思(Alice),在朝门眼这边看。门眼的弧度虽然使人变形,但仍可看出,这个漫游奇境的,是个中分长发的女孩子,长形的脸、背心式T恤、牛仔裤、背袋、典型的大学生打扮。"是谁呢?"我心里奇怪,但我没有开门。
  她走近门边,又按了一次门铃。看了一下手表。她等了一下,东张西望的朝我的山居研究着。第三次,她又按了门铃,这次时间较长。又等了一下。她开始敲门,敲得很轻,前后敲了两次。她又看了表。最后她打开背包,拿出一包东西,放在门下,转身走了。
  我等了一下,开了门,一包东西原来是作家大学生送的两本书。我恍然大悟,这个送书来的,还会是谁呢?我穿上了鞋,立刻走出山居。
  这是一个晴朗的周末下午,阳明山仰德大道上,别有一番情味。到处是一片绿,绿得使人充满了生机。在绿的前面四十多公尺,我看到了她。她孤单的走着,走得很慢,偶尔停下来,研究路边的植物,所以,我也放慢厂脚步,在四十公尺的距离上,维持恒定。
  最后,车站到了。车站旁边有一幢洋房,她停在那边,好奇的望着。这时候,我已经走到她的背后了。
  她的背心式T恤白底红花,伸出的两臂又嫩又白。牛仔裤是新的,紧裹在她修长的大腿上,在牛仔裤和身体之间,甚至看不到内裤的边痕,在我眼里,像是没穿内裤一样。再看下去,她穿着露出全脚的平底拖鞋,脚清秀而小巧,使我有一种想轻咬的冲动。这样漂亮的脚不该止于看,该咬咬看。
  因为身材太好,她比她一六七的身高,看来更高一点。看到这种身材,我才想到那幅她家中的速写像是太不够了的。那个画家叫什么来着,他真该杀。
  公共汽车来了,远处的一声喇叭,使她立刻发现了,于是,她结束了洋房研究,准备上车。在车快停下来的时候,我向前,从后凑到她耳边,说了我向她说的第一句话——
  "搭下一班车吧,叶葇。"
  她突然侧过头来,看到了我、认出了我、闪出了惊喜的笑。公车来得很猛,我赶快用右手抓住她的左臂,把她从站牌向后拉。公车停下,司机开了门,看着我们,我向他摇着左手,表示不上车了,他摇一下头,车开走了。
  我的右手还在她的臂上,她的臂,一条白嫩而下,瘦得几乎露骨,接触起来,兴奋之感,立刻传遍我的全身。对女人,这种不经意间接触到的一小部分肉体,和刻意遍摸肉体,是完全不同的两种境界,从看蜻蜓点水和看选手跳水上,可以感觉这种不同。点水的点,特色就是不经意间短暂的、不预期的、意想不到的接触,它别有一种意趣、一种情致、一种含蓄、一种保留、一种余味。怎想得到,在我跟叶葇说了第一句话后三秒钟,我就抓住了她的裸臂,并且,一直抓着,直到公车开走了,我还忘情的保持原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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