要把金针度与人(6)

2025-10-10 评论

  源远流长的大功德
  ■一月二十五日的《中央副刊》上,有一封俞大维口述的《给女作家陈荔荔的一封信》。其中说:"我因年老眼花,幸有长子扬和寄来带有灯光的放大镜,强能看书。我发现读了几十年的书,却往往有许多地方未能看懂。真是可笑又可悲!
  人愈老愈有奇想,年轻时看书看不懂,我认为脑筋有毛病。现在看书看不懂,我认为书有毛病。陈寅恪先生一九一二年第一次由欧洲回国,往见他父亲(散原老人)的老友夏曾佑先生。曾佑先生对他说:你是我老友之子。我很高兴你懂得很多种文字,有很多书可看。我只能看中国书,但可惜都看完了,现已无书可看了。寅恪告别出来,心想此老真是荒唐。中国书籍浩如烟海,哪能都看完了。寅恪七十岁左右,我又见到他。他说:现在我老了,也与夏先生同感。中国书虽多,不过基本几十种而已,其他不过翻来覆去,东抄西抄。我很懊悔当时没有问他到底是那几十种书。"对俞大维这些话,你有何看法?
  □我觉得夏曾佑的感慨是很有见地的,难怪陈寅恪后来和他同感。他们两位,都是博极古书的人,最后竟有这种高明的觉悟,是很可注意的。苏雪林《文坛话九》中记闻一多,也有类似的情况。苏雪林说:"别人钻故纸堆,愈钻愈着迷,终于陷溺其中不能自拔,便要主张中国文化是世界第一。闻一多早年时代何尝没有这种冬烘臭味?可是,现在的他却是奇怪,竟与从前的自己走着完全相反的道路。三十三年五四前夕,联大一部分学生举行了一个历史晚会,张奚若、吴晗、雷海宗均有演说。闻氏曾说:刚才张先生说辛亥革命是形式上的革命,五四是思想革命,正中下怀。中国这些旧东西我钻了十几年了,一个一个字都弄透了,愈弄就愈觉得"要不得",现在我要和你们"里应外合"地把它打倒。他又在某一次对友人说:
  人家见我终日读书,以为我是蠹虫,却不知我是杀蠹的芸香,你想不到我比任何人还恨那故纸堆,正因恨它,更不能不弄个明白。"夏曾佑、陈寅恪、闻一多的觉悟,都是真正深知"中华文化"后的觉悟。陈寅恪说:"中国书虽多,不过基本几十种而已,其他不过翻来覆去,东抄西抄。"俞大维"懊悔"当时没问陈寅恪"到底是那几十种书"。我想,我这套《中国名著精华全集》的问世,已代他们解决了这个问题。由于我的精挑细选,我的确已"把中国的东西整理出一个定品",我化朽腐为神奇,终于给中国人提供了一点披沙拣金的好处,"集"旧中国"天下之书为一书",这真是源远流长的大功德了!
  一九八四年一月三十日下午

  谈中国名著,得先谈中国书;谈中国书,得先谈中国的文字历史。
  中国历史从地下挖出的"北京人"起算,已远在五十万年以前;从地下挖出的"山顶洞人"起算,已远在两万五千年以前;从地下挖出的彩陶文化起算,已远在四千五百年以前;从地下挖出的黑陶文化起算,已远在三千五百年以前。这时候,已经跟地下挖出的商朝文化接龙,史实开始明确;从纪元前八"四一年(周朝共和元年)起,中国人有了每一年都查得出来的纪录,从纪元前七二二年(周平王四十九年)起,中国人有了每一月都查得出来的纪录。中国人有排排坐的文字历史,已长达两千八百多年。
  从何处说起
  在长达两千一百多年的时候,一位殉道者文天祥,被带到抓殉道者的元朝博罗丞相前,他告诉博罗:"自古有兴有废,帝王将相,挨杀的多了,请你早点杀我算了。"博罗说:"你说有兴有废,请问从盘古开天辟地到今天,有几帝几王?我弄不清楚,你给我说说看。"文天祥说:"一部十七史,从何处说起?"
  三百多年过去了,十七史变成了二十一史,一位不同黑暗统治者合作的大思想家黄宗轰回忆说:"我十九、二十岁的时候看二十一史,每天清早看一本,看了两年。可是我很笨,常常一篇还没看完,已经搞不清那些人名了。"一部二十一史,从何处说起?
  三百多年又过去了,二十一史变成了二十五史。书更多了,人更忙了,历史更长了。一部二十五史,从何处说起?
  何况,中国历史又不只二十五史。二十五史只是史部书中的正史。正史以外,还有其他十四类历史书。最有名的《资治通鉴》,就是一个例子。司马光写《资治通鉴》,除了正史以外,参考了三百二十二种其他的历史书,写成两百九十四卷,前后花了十九年。大功告成以后,他回忆,只有他一个朋友王胜之看了一遍,别的人看了一页,就爱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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