惊醒,也没稍许减少她慵倦的富态。甚至可以说,她比从前任何一个时候都更像一
个女人。她还穿着一身白地碎花宽袖宽裤口小圆领的细布睡衣。依然是那张深色的
铁梨木老床。铜钩撩起半边蝉翼般细薄的帐纱。她支撑起上半身,在惊骇中本能地
合起松沓的领口。一时间,她认不出撞进屋来的这个瘦高个儿军人到底是谁,她本
能地一眼先被他斜挎在腿胯上的盒子枪震慑。但马上意会到这可能是谁。她没细想,
也不可能细想,便立即向床头一张摇篮扑去。
他也看到了这孩子,不满周岁……她的丰盈,她全部的奶汁,还在哺养这个不
满周岁的孩子。她比从前任何时候都更像一个女人,也是因为有了这个还……不满
……周岁的……孩子……
那么所有的流言并非捏造。他觉得自己全身的血都朝头顶上涌来。掏枪。她扑
了过来,栽倒在地板上,匍匐着爬过来,抱住他双腿,哭着哀求道:“你杀了我…
…别碰那孩子……”她像个重罪犯似的伏在他脚下,久久地战栗着,哭泣。是的,
那久已不见了的腰背,想象不到的肥厚。柔软,直到那宽大了陌生了的臀部,都是
自己在朝鲜的坑道里曾焦虑地思念过的。有时,她在他的记忆里总是以不确定的形
象出现。他无法认清她真切的模样。只想得起来她那过于于脆和快当的声音。他为
此焦躁。甚至不敢让战地医院的女军医和女护士触碰自己的伤口。
看啊,白得跟牙粉一样的胸脯从敞开的领口里暴露。膨胀的奶水濡湿了胸前大
部分衣襟。她不再剪短自己的头发,她早已把头发按那神甫所要的那样留长了。那
神甫对她说过,把头发留起来,这是主在创世的那七天里,专门赐给女人的一个优
惠。在州府城里做商校生的时候,宋振和就常看到十二位穿着黑袍的男教友和十二
位穿着黑袍的女教友,从教堂祭台旁边那个神秘的小门里出出进进。女教友们果然
留的都是神甫喜欢的长发。教堂建在海边的长堤上。沙滩是湿的,天总是干的。沙
滩总是黄的,天常常又净蓝。而那教堂的高耸和灰白,便使人们觉得,它就是人世
与天堂之间应有的一架梯子。一个台阶。一声无与伦比的吟唱,一把终于冷凝了的
火炬。
谁去重新点燃?
冷静。他知道此时此刻留给自己的只应是冷静。他从驳壳枪盒上撤回了自己失
血的手。一脚踢开了依然抱着他腿的苏可,回到了军管会招待所。
第二天,苏可的大哥带着苏可的小妹苏丛,带着她的二哥二妹,三弟三妹,来
见振和。宋振和说:“这件事跟你们无关。假如有兴趣,我倒想听你们谈谈五源城
工商界开展增产节约运动的情况。”
他们没做声。
宋振和要去洗衣服了。警卫员替他买来了肥皂。军管会招待所里还没接自来水
管。潮湿的院子里有一棵上百年的白果树。树下有一口前清举人捐赠的老井。井台
光滑坚硬。
宋振和说:“我会心平气和地跟苏可协商解决好这件事的。别影响你们的工作。
请回吧。”
小妹苏丛说:“振和哥,你真的再不理我们了?”
宋振和勉强地笑道:“什么理不理的,我不还是你‘振和哥’吗?”听他这么
说,全家人都松了一口气。但他没像他自己说的那样,再去找苏可“协商解决”。
当天夜里,带着警卫员,就离开了五源城,回部队去了。
苏丛喜欢县委大院后身这条幽静的林荫道。喜欢在薄明时分,夹着一部蒲宁的
小说集《败草》或陀斯妥耶夫斯基的《白夜》,踩着满地像火焰一般的落叶,走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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