泥日(125)

2025-10-10 评论

    讲“嗅觉神经元”。讲“煤炭总有一天要挖完”。讲“太阳也总有一天不会再那么
    烫”。她好像听懂了,又好像没懂。她愿意听。不只是因为,除了么叔,再没人跟
    她讲这些。她愿意听,还因为她可怜这个只比她大四岁的小叔。镇上人人都羡慕他。
    她可怜他。她知道他不愿待在哈捷拉吉里。但为了肖家,他必须留在哈捷拉吉里。
    她也只能待在这里。
    有一天,下大雨。他打回电话来,叫家里别给他弄晚饭了,但她还是给他做了,
    又送去了。那一天,假如玉娟像往常那样,只是静静地在一旁看他吃,到底也不开
    口,他一吃完,乖巧地收拾碗筷擦干净桌子提起饭篓赶紧走;假如她不羡慕他那些
    年在外头的生活,从来没轻轻地要求过他给她讲讲;假如那天镇公所里不是那么静,
    那么黑,雨又下得那么响,她全身的衣服都塌透。他拿毛巾让她擦脚,拿自己的军
    便服给她换。她害臊,转过身去。他出了屋,让她一个人在屋里。油灯光透过格子
    扇门上的窗户纸,艰难地在廊檐下做成半个朦胧。他心跳得厉害。他不知道自己为
    什么要去关上镇公所大门。沉重的木门生涩地往一起合,轰轰隆隆,吱吱嘎嘎。他
    在整个镇公所里绕了一圈,他一间屋一间屋地去敲,去推。他不知道自己当时为什
    么要急于证实偌大个镇公所,的确再无旁人。后来,他在做会议室的大堂屋里站了
    许久。原先的红砖地,是他让人换成了水磨石地。一下雨,便泛潮,便紧着往上透
    阴凉。曾有过的大师椅、花揪木虎茶几、螺钢镶嵌大案桌,自然早就换光。他讨厌
    这种老里老气、冷冰冰的僵硬。他让人从镇中心小学借来几张旧桌椅。他宁可要它
    们。现在,他站在这些桌子前,强使自己镇静。假如那天他真能镇静下来,再不回
    那屋;即使回了,进屋前能得体地先问一声可不可以进;等里边那一阵忙乱的衣衫
    声消失,再慢慢推门,……假如那天,玉娟利索一些,把该换的早换了,该扣的早
    扣上,她不是那样地犹豫磨蹭为难心慌,没有卷起裤腿,当幺叔猛地推门进来时,
    慌张得怎么也扣不上最后两粒纽扣;假如这时他不走过去,不想做一件要跟所有的
    人都过不去,特别是跟自己过不去,跟玉娟过不去的事;假如他没“假惺惺”地对
    玉娟说那句话:“傻丫头,咋的了?我来替你扣……”假如所有这一切“假如”都
    不是假如,第二天,玉娟不再理他,不再到镇公所来,不再正眼瞧他,不再觉得他
    可怜,不再愿意听他讲“太阳总有一天也不会再发烫”,她没有在躲闪推拒挣扎哀
    求的同时又紧紧地抓住他……那么,结局又会是怎样?
    为什么不是那样呢?
    为什么?
    老天爷,你为什么偏偏要跟我过不去呢?
    “我要死了……”玉娟又轻轻地哭道。
    天一闭上了眼睛,胸底兀然涌起一股强烈的呜咽。他连连颤抖了几下,眼角便
    有滚烫黏稠的火,往下烧灼。这湿的火流,淌过他坚韧黑亮的脸面,渗进鬓发间,
    甚至窝集在耳蜗里。有的直接消进嘴角,一股成苦的辛辣。换一种身份,他这时应
    该、他也会去紧紧搂住为他受苦了的玉娟。他要对她说一千种最好听的话。让她沉
    浸在对他俩曾经有过的最激动的甜蜜的回忆中。他要向她许愿。他要让她索取。哪
    怕狠心敲诈他。他要亲她,求她别再哭了。事情过去了。上帝把所有的苦处都放到
    了女人肩头上。他看到了。他懂得了。他没法来替代她,但他会终其一生地小心翼
    翼地把她捧在自己的手掌心里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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