泥日(159)

2025-10-10 评论

    枝条很快发黄。他走得很慢,心却跳得很快。这十来年,他从来没有接触过一个老
    联队的人,更没打听过那些力巴团老人的消息。当他第一眼瞟见肖家大院那红瓦房
    盖和青砖院墙时,他那一直有些不太利落的双腿已经不可思议地哆嗦起来,感到了
    酸软,感到了沉淀,感到了过电似的抽搐,一时间,竟连半步也挪不动了。他咬住
    了牙关。
    家。
    别人的。
    他再一次感到了从未有过的辛酸。也许还有嫉恨。哦,肖天放啊肖天放,你到
    底还是个肖天放。你看你这肖家大院,何等的气派,它岂止是一个“院儿”,它简
    直是一片可观的营区。除了最近才盖起的那个又窄又长的大院,这儿还有七八个过
    去盖的小院。这都是在那些年里,肖天放为每个将要成家的弟弟或妹妹盖的。他把
    弟弟妹妹们“赶”到外边去营生时,就给他们立下过死规矩,男的可以在外边娶,
    女的一律得回来嫁。不管你是在外边娶的还是回来嫁的,都得把“家”安在他给你
    盖的小院里。都得把心拢在肖家大院里。最后,反正你得给我回哈捷拉吉里。至于
    你在外头还有几套房几间屋几个户口本几副锅灶几个液化煤气罐,另说。肖家营区。
    真的是肖家营区啊。别看他只剩一条腿。别听他一张嘴总是那句话:“我犯过错误
    ……”他的心气儿依然比天高啊!
    高高的草垛像巨形的蘑菇,不前不后,不新不旧,不卑不亢,不悲不喜。
    他摘下帽子,敲响门板,明知故问:“这是……肖天放同志的家吗?”
    这一段,肖天放真是病了。不耐烦。核桃那么粗的手杖让他折断了四五根。断
    腿的肢端又开始流脓流血。黑黑的脓血,一桶一桶往外流。高烧一直不退。即便把
    他全身浸在刚打上来的井水里,不用多大一会儿工夫,那冰凉凉的井水也会跟他身
    上一样,烧得烫手,咕嘟咕嘟地往出蹿热气。什么药,什么大夫,对他都没用。肖
    家的人都慌了手脚。他还不许任何人碰他。除了玉娟。烧得实在受不了了,他只要
    玉娟扶着,跌跌撞撞,找到大来娘当年消失的那苇荡口,浸在那苇根水里,往里爬,
    让比刀锋还要快的苇茬割破他那粗胀的全身,割破早被脓血浸透的纱布绷带,再一
    次、再二次、再三次地让苇茬深深扎进他那在烂肉里露着白花花骨碴的伤口。这样,
    他会松快些。淌出的脓血,在苇荡里依然不溶散。它们依然像稠黏的下脚油料一般,
    东一片西一坨的,粘附在将要腐烂的草叶和依然坚挺的苇根上。他不让任何人跟着
    他。其实谁也跟不了他。谁也不可能像他那样忍受住苇茬的割和扎。等流尽了黑血,
    又在冰冷的苇荡里泡了大半夜,他开始清醒,明白,便挣扎着往外走。等着下一次
    高烧的到来。全家人都知道,他这样难受,全是为了那“浑脑不开”的大来。但他
    却偏偏不许任何人在他面前提一句“大来”。“我没那么个儿子……”高烧的妄语
    中,他总是这样叫喊。玉娟哭着求他,让大来回来看看他。他总是喷出滚烫的热气,
    支撑着坐起来,要伸手去打玉娟。大来执意要离开这个家,到那样一个骑兵连去当
    个最不起眼的马夫,的确伤透了天放的心。天放太了解那个骑兵连。他们常来向他
    买草料。天放也知道集民县了。这个地域比索伯县大三倍,人口却只及索伯县十分
    之一。常年有那么几辆破旧的马车懒洋洋地在那无比爽朗而又总是干绷绷寒嗖嗖的
    太阳光底下待雇。至于那个骑兵连,原来是集民县一个地方国营农场为应付差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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