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疯了!门厅里只有我一个人。”当时他对她嚷嚷过。他被她说得周身的汗毛根根直立,脊背上直蹿冷气。但他没再责备呵斥下去。只是不许她往外说,更不许在那一对双胞胎儿子面前说及这事。他很快进自己屋去了。他久久地在穿衣镜前害怕地端详自己。是的,差不多在一年多前,也就是祖父住进陆军总医院那段时间的前后,他就发现,自己在许多主要的方面,无可挽回地变得越来越像祖父。
他不明白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他原先是很不类同于这被许多人崇敬又被许多人仇恨的祖父的。
他从来没有想到过要刻意去摹仿祖父,相反,当发现自己行为举止。嗜好脾性,以至相貌都越来越酷似祖父时,他时刻警醒,不许自己下意识地摹仿祖父。甚至在睡梦中突然惊醒过来,第一件事,也总是马上去查验自己睡觉的姿势,是不是有雷同祖父的地方。有一度,他过敏得简直都神经质了。后来,他还是放弃了这种种努力和戒备。因为他终于发觉,这种努力地拼命地全身心地去做一件在一般人看来绝对做不到的事的狂劲儿,也正是祖父一贯的特点。而自己过去是从来没有过这种“狂劲”儿的。再后来,发觉自己外貌上也开始向着祖父的那副干瘦瘦小强悍的模样变形,便彻底断绝了“抵御”的念头。他知道,事到这一步,已不是人的任何努力能挽回的了,更绝对地不是什么能“自主”的了……
天正在变黑。暮云覆盖住城外的高地。阿拌河拐了个大弯,阔阔地淌来,幽幽地在树丛间发亮,好像一片蓝玻璃、黑玻璃,或者天主堂里那带格儿的彩色玻璃。风加紧了,狼不出动,四野也同样地静。布满碎石的岗包上,高高耸立着早已废弃不用的那座磨坊。它是阿达克库都克荒原上惟一的一座风力磨坊。古老的风车断了架,扇片只剩下几根干硬的筋骨,接头处筑起了秃顶鹰的大巢。它那圆筒状的塔身和比塔身还要高出许多的铁杆儿风扇架,百多年来,早已成了阿达克库都克的象征。域外的人提到它,便会想起这整个荒原;想到荒原的悠远辽阔,也总会想起它的坚固久长,仿佛诵经楼上那一声声古老的叫唤。
朱贵铃想好好地歇一会儿。可我又在等谁呢?他问自己。他面颊依然潮热。心里烦躁。不时瞟瞥紧闭着的门扇。他确实在等个人。不是妻子。层弱多病的她早回她自己的卧室安息了。为了免去她上下楼的劳累,她的卧室就安排在一楼。但她尖促激烈的咳嗽声,仍不时传到楼上。他等的也不是孩子们和他们的姑姑。吃晚饭的时候,是他过问他们学业的时间。现在,则是孩子们的姑姑管教他们的时间。单日,她给他们讲圣经上的故事,双日给他们讲《龙文鞭影》。这本书,是明朝万历年间国子监祭酒萧良有编撰的。也是朱贵铃小时候,听人系统讲过的第一本书。
他骂自己没有出息。但他的确在等那个人。她果然来了。脚步声迟疑、仓促、羞愧,又是迫不及待。一听到她上楼来了,他立刻从面对木板阳台的落地窗跟前转过身来,本能地捻小了灯芯。浑身突然变得炽热而又无力。在一股灼人的气血的冲击下,身子胀胀地战栗。
她捧着他的睡衣睡裤和睡帽。她是他从印度带回来的女佣,十九岁的二小。
门迅速地滑开,她闻到了那股熟悉的热烘烘的带着一点檀香味的男人休息。她没敢抬头。她想隔着门槛把睡衣递进去就走。她知道走不了。上楼时她就在战栗。心跳。她知道自己会在近似黑暗的朦胧中被拥到一个火热的怀抱里。她熟悉那件雪白的衬衣。袖口上的金纽扣。她熟悉那眼底的贪婪和赤诚。把她抱到那宽大柔软的皮圈椅上,他喜欢她手足无措到连气都喘不上来的神情,也喜欢她无依无靠的可怜劲儿。每一回,他都要暗自惊讶,她怎么会有那么沉?他总是先去抚摸她纤小而圆活的双脚。他总是跪在她面前,把整个脸都埋在她脚面上。那样狂热地长时间地亲吻着她的脚面。
“哦……不行……不行……”她几乎要惊叫,但又不敢。她知道这时候,夫人还没睡着。患有失眠症的夫人上床后,不到天亮前的那一两个小时,是不会睡着的。在这段时间里,夫人的听觉格外敏锐。任何一点响动,她都听得清清楚楚。她想用力收回被他紧紧捉住的双脚,差一点蹬翻铸铁底座的皮圈椅。
耽美书斋推荐浏览: 陆天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