泥日(176)

2025-10-10 评论

    被吊在墙上似的,准吓一大跳。即便是熟人,也觉得别扭。眼不顺。他平时就老穿
    着条正规军里发的黄军裤。上身穿件老土布白褂。剃个寸头,笑嘻嘻地抿着个有棱
    有角、不大不小的嘴,往林子边的土埂上一蹲,不多一会儿,不用招呼,准有一帮
    子人往他跟前围。虽然早已不让他代理排长了,但无论班里排里以至连里的事,也
    常常在这个人围子的三不嘀咕八嘀咕中定盘。过去,骑兵连接家的人不多。从张满
    全他们来了后,接家的人一天比一天多起来。没人再拆俱乐部的门框窗框当劈柴烧。
    没两年,小院呼呼啦啦盖起一大片。就是树还不多。张满全又去找打磨厂林场,等
    今年秋天,割完最后一茬马草,给马群备完料,他就带人到林场,替他们打一批盖
    房子用的土坯。算是以工换物吧,到明年春上,林场免费给他提供一批一米五左右
    高、大拇指儿粗细的银白杨苗。他对宋振和说,过两年你再来瞧吧,不敢说干旱了
    三百万年的大坂坡下就再不见一点黄沙,但肯定得有一片片晃晃忽忽、随风翻荡、
    支棱着阳光的耀眼、又切开了那亘古荒原的绿或者嫩绿。或者老绿。或者黄绿。或
    者软绿硬绿。邻近三株乔木金不换。你信不?反正我信。他们说我是这儿的“二连
    长”。这不明摆着糟践人咧。想当连长我还上这鬼地方来混?还只给个二连长。这
    帮子丫头养的。不过,咱们这儿还真有棵好苗苗。听说还是你当团长那会儿把他撂
    这儿的。你还记得他叫甚嘛?肖大来。给他挪挪地儿吧。别窝坏了这年轻娃。
    张满全说得轻巧、平静。自在。好像他身边已经长起一片乔木灌木琵琶柴。其
    实,他瞒着宋振和一件大事。他在筹划一场风暴潮。他在等待一场风暴潮。他在掩
    盖一场风暴潮。他在组织、煽动,暗中使着吃奶的劲儿哩!他不想让宋振和知道。
    他已经不太信任这个老团长了,但他还能谅解他。他不愿让他为他担心。同时,他
    也忌讳那个肖大来。他承认他是棵好苗苗,难得有一颗透亮的心。但他仍然觉得摸
    不透这个聪慧而沉默的年轻人的心气儿。透着亮光的红影儿前隐隐绰绰总好像游动
    着一层两层或稀薄或浓稠或凝滞或动荡的灰雾。他怕他坏了他的事,他愿意他走,
    早走。
    肖大来曾有过一百次机会,可以离开这个骑兵连。但他没走。不只是讨厌父亲
    把他托给那个叫他打心底里厌恶起的“朱伯伯”。也不是心甘情愿地在这风沙窝里
    埋没住自己。他常去集民县那只有两间藏书室的图书馆,然后在苏丛曾住过的那个
    招待所楼下台阶上坐一会儿。当然更不是被骑兵连哪个骚女子绊住了手脚。她们常
    逗他。他脸红。有时他不明白她们到底想干啥。他害怕从她们衣领里边和头发根里
    散发出的浓烈的汗酸气,他总觉得女人不应该有这种气味。他喜欢大阴山黄土原沙
    窝窝硬朗朗的风和热耿耿干沟那半枯的树。他并没有蓄意追求寻找哪一种粗扩和自
    在。他只是潜意识地等待。希望自己长大。张满全那一伙人来了之后,他很兴奋。
    他看出张满全对他抱有戒心,不让他掺和他们正在秘室进行的什么事,但他仍然怀
    着极浓的兴趣注视着这个富有头领气质的河南侉子。他们各家用破毡片连成的门帘
    总在掀动。那些宽厚的汉子。老土布褂子。千层底鞋子。能咬碎铁核桃的下巴。不
    常用的钢笔夹进笔记本子。几乎每个人都有这么个老也不离手的笔记本子。在这种
    繁忙的出出进进中,骑兵连变样了。仿佛一个被重新粘合起来的碎瓷盘,或掂了炉
    膛净了炉坑掏了烟道换了炉算炉条正待升火起航的一条铁壳老船。屏息静气中各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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