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实,我一直没打算出文集。很长时间以来,我总是认为,只有那种在中国文学史上真可算作“里程碑式”的人物方可出得文集;或者,已然“盖棺论定”者,而作品又有大价值存在下去者,也不妨出一下。这想法,虽然迂得可以,但自己却一直坚守着。没料到这两年;,读者中,产生了一种善意的误解,以为这个陆天明只写过《苍天在上》、《大雪无痕》等一类“轰动一时的”大众化作品。还有一小部分人则执意地误导,这个陆天明只会写这一类作品。他们让我不得不产生了这样的想法,自己也到了这把年纪了,是否应该让更多的朋友比较“全面”地了解这个“陆天明”呢?那就出个文集吧。
我确信,人们在这个文集中读到的不会只是某一作家的纯私人性的生命话语历程。
我一直希望拥有另一种“自我”,一直渴望着做另一种文学,完善一种我祈求的人生和社会。我不想说,几十年来,在这种追求中,孤独地行走着的我,走得有多么艰难。我也不想说,为此,“我曾流过血,流过汗,经历过无数烦恼而不眠的夜晚,但确确实实惟独没流过泪。我知道自己也曾走错过路,做错过事,但我绝不为此而悔倦低迷。代价,自然得由自己去付,而路,却仍然继续由自已挣着往前走。只求每一步都走得真诚,别发生动机上的荒谬和荒唐。
五百年前,伟大的宗教改革家马丁·路德在得知宗教裁判庭将要对他实行审判时,曾在给一个朋友的信函中这样写道:“……这不是畏缩的时候。你劝我要谦卑,我就劝你要自豪……”哦,好一个马丁·路德,我们还能铸就那样一种人吗?还要铸就那样的人吗?
……那天下雨、下大雨,七天七夜、或者五天五夜、也许三天三夜,或者更多、更少,他已经记不清了。他只记得那是一种在阿达克库都克荒原上千古百代都稀罕见的大雨。雨的精液,雨的狂恣,雨的挺进,雨的震颤抽搐,就像是有人把灰白的阿伦古湖一下掫到了天上,又把它猛地折翻。于是,一千棵一万棵千年的胡杨同时倾倒。一千匹一万匹千年的公狼同时仰头长嗥。一千座一万座山头同时从乌云密布的半空塌落。一千个一万个部族同时聚集在他们各自神庙的图腾柱跟前,向着火和太阳的升腾,跺动他们一致地戴起了铜镯铜铃铜箭蔟的脚板。扭动。于是乎,干旱了千古百代的阿达克库都克水流为患。满坑满谷。满坑满谷地涌淌黑的黄的棕栗红褐的泥汤。洪水嗖嗖地打旋。陡岸崩坍。草根再度肥白……
他记得那天他没在村屠宰场门前停留。那一会儿,雨势悠悠忽忽地收敛,渐渐见小。车到家门口时,他的确想过,马上跳下车,冲进屋,找爹,叫他当着全家人的面,钉是钉铆是铆地把事情抖落清。但他没这么于。干不动。他实在太累了。在雨地里连着赶了这么些路之后,他着实累劈了,一摊烂泥似的,一点也动弹不了。后脊梁上的那根筋儿,死死地顿住了后脖梗儿,粗暴起来,一痉一痉地抽疼。下半身也全木掉了。他甚至都没法叫自己一直盘起的双脚,从巴叉着的腿弯里起出。他只得弯勾下那段跟泡菜坛子一般粗硬的脖梗儿,把很鼓壮的一个脑袋,沉沉地垂落到胯巴裆中间,狠狠地歇了一气。雨水冰冰凉地从他后脑勺和后脊板上连绵地滴淌。他那粗硬黑褐的皮肤,跟生牛皮一样,火烫火烫,雨水溅上,便立马儿地蒸腾起一股酸臭的热气。
后来,他叫大妹替他烧搓澡水。家里有专备来让男人用的澡桶。这桶,桶身深,桶口小。他往里浸,一坐下去,辛辣滚烫的花椒水就涌涌地漫到他宽厚的嘴唇上。澡间里,炉板烧得猩红。火墙烫得不敢摸。水蒸气弥漫。他犯晕。喘不上气。虚汗淋淋漓漓地往外冒。他开始虚脱。那天起早离开老满堡城时,只匆匆啃了两口头天夜里剩的于馍,中午晚上就再没填补。这一路,并不是没有吃食店或吃食摊,而是他没舍得花那份钱。也不想耽误工夫。只是在喂马的时候,跟着一起嚼两把生苞谷豆,点点饥。
后来,要不是又一次听到了那个古怪的声音,那天他准得死在澡桶里。当时,他整个身板儿已经软不出溜地朝桶底瘫去。水堵了鼻孔。他推不开它们。想喊。但除了哈进更多的花椒水以外,根本没出得来半点儿响。乏力的双手胡抓乱挠。整个胸膛都像是填满了已经着了火的油棉,憋闷得就要爆炸,他知道自己不行了,只是不肯松了这最后一口气,偏偏把牙关咬得铁紧。他委屈。想哭。想到这个家,窝囊的爹,自己刚开始实行的一切……他觉得再咋样也不能松了这最后一口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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