泥日(32)

2025-10-10 评论

    在座的面面相觑,的确,遗嘱里没写这一条。
    “我要花钱培养一个丈夫。真正归属于我的男人。”她斩钉截铁地说。
    “小可……”哥哥惶惊,又替她在那许多老人面前愧疚。
    “祖宗没说这么干就得收回交给我的祖业,是不是这样?”她却继续追问。
    没人回答。但几乎所有在座的人都气昏了头。
    “我不相信任何一个现成的男人。我得自己教养一个。”
    三天后,她宣布和苏家最大一个中药店的学徒,一个比她小六七岁的“男孩”订婚。全城的人都以为她疯了。她却照常出门,照常上茶馆听书。照常去戏园子做票友。照常到上堂河小学边上的门诊所为没钱去大医院拔牙的男人女人拔牙,把明光锃亮的拔牙钳当当嘟嘟地往白搪瓷盘子里扔得脆响。下一个月,她就送自己相中的这位小未婚夫去了州府商校。做插班生。每个月她都专程雇车去八十里外的州府城看望这个小未婚夫,亲自到教务处去查他的各科测验成绩,带他到市中心天主教堂去做弥撒;尔后,在市北门的同善居莱馆,单开个雅座间,让他美美吃上一顿,补足补足。她不吃,只是看他吃。教他怎么吃,才更符合上等人的身份。商校里全是男生。这一点,她特别放心。小学徒长得丑。马勺脸,地包天,抄下巴,很有点明太祖朱元璋“遗风”。但鼻子更尖。颧骨更高。眼窝更深。眉棱更外突。额头更狭窄。更加沉默寡言。更加心神专一。而且,他绝对地不笨。不,应该说,他相当聪明。
    后来几十年间,坝上五源不少有钱的寡妇、有钱的小姐、有钱的女伶、有钱要强的女光棍兴起一股自己掏钱培养小丈夫的风气,溯其源,大概都始于苏门这位女相公。
    那一年,楼前香樟树开的是玉兰花。马家的女厨娘守寡七年生出一窝小老鼠。鼓楼三次着火。东校场门前那段小五河突然黑稠得跟重油一般。半夜听见校场上有部队在走正步。只见下身,不见上身。碗口粗的青蛇从七七四十九家房檐上掉下来,无影无踪地游进了女眷内室。后来全城的玉兰树一起开出了猩红猩红的花瓣,霎时间全城都跟着了火一般。

    天刚刚黑透,天放解开绑腿,慢慢卷成个小卷儿,塞到床底下那双一时半会儿再不会穿它的旧鞋鞋壳里,搬张小板凳,往新兵营营部门口一坐,只等指挥长派人
    来述他了。谋杀白家兄弟的事,败露了。七道桥被震开以后,那辆专列似的铁壳马车没掉下去。它太长太宽大了。被卡在断口子上。车夫和车厢两边的保缥全被震下桥去,在河谷的青灰卵石上跌碎了脑袋,但白家兄弟却只是颠摇了那么几下,连皮都没伤着一块。他们不知道凶手在这一招后头还跟着什么“连环招”。他俩悄悄爬出马车,悄悄回到白家湾大宅里面。让人立即关闭所有通道、所有七寸厚的大木门,并且在正堂天井里高高树起白色招魂幡,让阴谋杀害他俩的人以为已经得逞。一直等到九点过后,看到并没其他动静,这才秘密派人去联络朱贵铃,恰好在去联队部的路上,遇到了急急忙忙向白家湾赶来的朱贵铃。
    一听说白家雇的捕快、侦探,很快就找到了那个背囊和那把手锯,肖天放又后悔了。他关上门,让自己镇静。他让自己头脑空白,什么也不想。只告诉自己“这样也好”。晚饭前,去了堡子里,找了个最好的澡塘,上下搓了个光净,泡了个透红。他要的是全活儿——搓背、捏筋、修脚、剃头、刮胡子、掏耳朵,一壶香片茶,一碗用辣油拌红了的羊肉泡馍;一切都办得舒舒齐齐,并第一次慷慨地把堂倌找给的零钱,又全赏给了堂倌。过去他不舍得这么做。他得攒钱,为了那个家,也为了自己。回来后,看到有人把他的三个新兵队全调离了。怕他兵变。只剩下个空壳在这冷风萧瑟的河滩边上。他听见附近的一个老兵支队在吹紧急集合号。他看见各处岗楼都加了双岗、三岗。枪口上全上了刺刀。架着马克辛水冷式重机枪的游击马车,呕眶当当驰出联队部大院,在四近巡弋。他又回屋去细细嚼了一口茶。他并不渴。他发觉自己抖得厉害。他问自己,抖个鸟?我的结局就该如此?
    后来他看到冲进院来执行逮捕任务的,却是军纪会的几个老家伙。他们带来足足一个分队的老兵,全拿枪对着他。这些家伙都是参谋长的人。会不会参谋长抢在朱贵铃之前,先下手把他“监护”起来,慢慢再脱这个钩呢?他想。大概如此。但几十分钟后,他知道自己错了。军纪会的那几个老家伙虽然对他还算客气,没给带手铐,但态度都极其冷淡。没递给他任何能让他放心的暗示。马车一出新兵营大院,就跑得飞快,车窗全用黑布蒙住,一前一后还有两辆游击马车押送。一路上他都听到有岗哨询问口令的喊叫声。显然,沿路全都戒严了。口令是新换的。他看不到处边的路。但摸左拐右弯的方向,估算所走的路线,在脑子里画出一幅相似的地图,他大吃一惊:这辆车正载着他往联队专用的刑场跑去。那儿原先是联队的靶场。后来改了刑场。联队每年总要枪毙几个新兵或老兵。他忽然悟到,参谋长这是要杀他灭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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