泥日(89)

2025-10-10 评论

    天放去搀扶她。没想到她竟用力甩开他的手,惊叫了一声:“别碰我!”
    她那早已不能算是丰润的胳膊,冰冷,像冰一样冷。他以为她病了,着了风,
    重新去搀扶她,关心地问:“咋了?不舒服了?”
    三姨太倒退着躲他的大手。一句话也没说,回到车上,去发动车。
    他默默地看着她。这回,他坐到了前座上,就坐在她边上。发动了几次,都没
    发动着。她弯腰去拿摇把,想上外头去摇它两下。他想替她去摇,也弯腰去拿摇把。
    她不给。她在赌气。他知道她是在生他的气,为他着想。可是,三姨太啊,难道我
    愿意在那臭气烘烘的端实儿巷里混饭辙吗?除了那端实儿巷,鸡屁眼儿院,我还能
    去哪儿?我肖天放还能干个啥呢?我不是不愿干别的。我天天上夜校。我跟着那些
    人模狗样的先生小姐夫人在礼拜堂听那咸吃萝卜淡操心的布道。低三下四地伺候那
    位在过去给我提鞋跟都不会要他的“院主”。我为的啥?又有谁会来对我说一声,
    天放,实在是委屈你二十来年了……想到这里,他一咬牙,便夺过那根铁的摇把,
    推开惊呆的三姨太,到车头前,把马达摇着后,呕地一声,把摇把又扔回到三姨太
    脚下,到后座上闷闷地坐着了。
    赌气?你以为我就不会赌气?你心里有火,我心里就没火?我早就想发火。发
    火!发火!发火!!!
    马达匀和地颤抖着。两个人谁也不理谁。过了很长很长一段时间,听见又一列
    拉着木头和煤的火车,拐过弯道,很快就要驰人这个东货场了,她才默默地启动了
    车。

    他以为她从此以后不会再来找他了。他突然变得极度烦躁,蛮横而不讲理。他
    几次都想把那口砌在院子里正熬着糜子粥的大锅踩翻了。他一次又一次把跑回院来
    的那匹黄猫扔过院墙去。他要听它尖厉的惨叫和柔软的身躯砸在隔壁土墙上发出的
    那一声钝响。
    全都躲着他。偷偷地往他粥碗里搁败火的铜盘一枝香草。
    没想到,没有两天,她又来看他了。没带莱诺克轿车,甚至都没叫那辆包月的
    人力车跟着,只说要和他一起上外头走走。
    他什么话也没说,赶紧跟上她走了。不想再说什么,只想见到她。更俗剧场周
    围原先是一片开着不少家车马店的骡马市场。有几十上百棵沙枣旱柳,稀稀落落地
    分布在那片沙质土的空场子里,被骡马啃去了树皮,自然而然成了枯死的拴马桩。
    出了骡马市场,有一片乱树岗。更多的白榆挨挨挤挤,常常使阳光也难射透。岗坡
    起伏。再往外走,便是一片连接老飞机场的沙棘原。
    他希望她什么也别再说。只求能见到、闻到她身上的气息。大来娘常常什么也
    不说,只怜爱地把他拥进自己宽大而温软的怀里,让他完全放松下来,闭上眼歇息。
    世间只知女人需要依靠一个坚实的肩头,却不知男人也常常奢望着一个宽容的胸怀。
    他们有时更累。心底里更懦弱。
    她在一个岗包上站住。面前已没有白榆。脚下只有稠密草丛。不远处的沙棘原,
    在耀眼的阳光下,隔开了机场上那几架美国援助的宽体运输机和蚊式战斗机。热风
    卷起一个个沙柱,挨着地面,飞快移动。风力强盛时,它们常常被高高地卷到半空,
    尔后迅速溃散成一道道扁平的沙幕,褐黄的雾蟑,或雾帘,涌向依然爽朗的边际,
    让人觉得,在那儿,似乎有一千支马队,挺着长矛,将在杀声中逼近。
    她带着遮阳伞。她示意他一起站到伞下。她说:“明天我带你去见个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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