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雀群(15)

2025-10-10 评论

    我一直静静地坐在那羊肉汤面店里,静静地注视着那块默默地在跟世人较劲的云雾。后来,我就睡着了,趴在那张特别油腻、又散布着浓烈的羊肉汤味儿的餐桌上睡着了……
    不知过了多大会儿工夫,面店的经理从人堆里挤过来,用力晃醒我和司机,兴奋地告诉我们:“你们不是要去冈古拉农场吗?哎呀呀,我咋就没早想起这档子事呢?赶紧赶紧,这镇子上有他们的驻点站哩。我刚给那个驻点站打过电话去。奇怪得很咧,这会儿站里居然没人接电话。你看,你们要不要先上那达瞧瞧呢?那达,肯定比我这儿宽敞哩。”
    啊,有这等好事?赶紧,发动车。一二十分钟后,我俩颠簸着便赶到山跟前一面大漫坡脚下。那里四处并无人家,孤零零地只盖着两三间带个小院的土房子。小院里长着一两棵孤高劲瘦的白杨树。院门和房墙上都不见挂有任何单位招牌。但人们告诉我们,这就是冈古拉农场“沙黑里克镇驻点站”。扛起行李,敲开“驻点站”的两扇破木门,屋里居然已经有人了,还有灯光。
    那“人儿”,就是马桂花。日后我第一任妻子。当时,她肯定也是刚进屋,刚生着炉子,所以整个屋子都充斥着逼人的寒气。而炉膛里的那点寒气又逼得大团大团的煤烟不断从炉子的各个缝隙处往外逃逸。所以,屋子里同时又充斥着呛人的烟气。那女孩一张嘴,简直让我吃一大惊,她说“您”,“您就是来给我们当校长的顾老师?请坐。快请坐。”完全一口纯正的北京普通话,真让我怀疑自己是否“进错庙门”了哩。女孩端着一盏煤油灯。这使这间也还算宽敞的屋子的许多角落,都处于一种柔和的幽暗和朦胧之中。女孩约有十六七岁吧。从外表看,她似乎跟别的同龄女孩并无多大的不同,但此时此刻出现在这样一个环境里,加上她特殊的气质和装束,就使我不得不对她有一点另眼的看待和感受。她脚旁的地板上扔着一件灰布面料的羊皮大衣和一双高腰毡筒。身旁的桌子上醒目地横陈一杆苏制七点六二口径的步骑枪和一条马鞭。脱了皮大衣,她上身只穿一件旧毛线衣(用四五种颜色的旧毛线混织成的),而下身在棉裤外却还加了一条特制的皮裤。这皮裤是用光板子老山羊皮缝制的,只有裤腿而没有裤腰,分别靠两根细细的牛皮带子系扣在腰带上。她的身材在女孩子中算起来,应该还是挺拔的,圆熟的,只稍显单薄。小小的乳胸也显得有点儿平坦。但,因为那件旧毛衣较为单薄,又比较小,绷住了她身躯,加上腰间还很紧身地束了根军用武装带,她那并不尖凸的乳胸,此时还是恰到好处地呈显出了本该的那种生命隆起,再加上刚脱去笨重的高腰毡筒,她脚上只穿着一双灰布缝制的旧袜,或许再加上跟她全身装束和全部的大环境完全不相称的那种文静和文雅、那点忧郁和从容,即便是一眼之下,也绝对能给任何一个陌生人留下难以忘怀的印象。
    她就是马桂花,冈古拉农场小分队的副队长,当时兼任冈古拉农场驻沙黑里克镇工作站站长。也就是说,假如小分队的一把手韩起科不在家,她就有权代他列席农场场长办公会和农场临时党委的常委会,并行使分队长的全部职权。
    但我完全不能想象,高福海和韩起科怎么会选择这样一个女孩,来担当这个重要职务。在我想象中,担当这个职务的,应该是嘴角上和牙齿缝里整天带着生肉屑和唾沫星子、横着走路、斜着瞧人的那种愣头青。怎么会是她呢?而且,哦,她长得还挺好看……既有“丁香一样的颜色,丁香一样的芳香”,也有“丁香一样的哀怨”……过了许多许多年,我才会感受到,她还具有丁香所没有的那种坚强和固执……甚至生僻……
    ……屋子很快烧暖和了。晚饭也很快端上桌子。一大锅苞谷糊糊,一笼屉新苞谷粉蒸的苞谷馒头,一大盘回锅肉炒洋葱,一大盆白菜炖老豆腐,四五头生蒜,一碟油泼辣子。哦,此时此刻,此境此景,你还想要什么?还能要什么?神仙也不过如此!在给我准备的房间里,床头的小桌子上,居然还放着一个扁扁的小铁皮盒子。按当地的惯例,这是用来盛放莫合烟的器具。我打开盒盖一看,里头盛放的果然是已经卷得的莫合烟。十支。用旧报纸卷成。一头尖一头粗。长短粗细完全一样。可谓卷功精到。另外还放着一个铁皮小盒,里头装的是散装莫合烟粒儿,黄灿灿,香喷喷。铁皮小盒下面压着一小摞卷烟使的旧报纸。假如你跟许多老烟鬼似的,只喜欢抽自己卷的莫合烟,那么,就这边请便……

耽美书斋推荐浏览: 陆天明